鐘暾本來想問問她那個故事寫得怎麼樣了,見狀慌了,雙手扶着她的肩,着急地去看她的臉。“怎麼了小四,頭疼嗎?哪裡不舒服嗎?我送你去校醫院……”
“我沒事。”她松開手,擡眼看鐘暾,突然目光停住,就那樣直直地看着鐘暾的臉。
程小四的眼睛像深不見底的清澈湖水,幾步之外的橘色路燈斜斜地照過來,長睫在水面投下一片陰影,像扁舟泛入天空的倒影。看得久了,光也照不到的地方有着深邃的黑,黑色旋轉遊移,像要将萬物吸入。
鐘暾的視線和心神全部被卷入其中,此刻忘了要說點什麼,應該說點什麼。等她垂眸眨眼的時候,鐘暾才突覺自己臉頰的血液伴随着熱意,在一種奇妙引力的指引下,往皮膚表層滲透——皮膚紅透了。
“她倆看到的是章節細綱,你……拿到的是大綱。”程如箦垂下頭,像是沒看見鐘暾的臉紅,繼續往前走,耳朵有些發燙。
“哦,那,你寫得怎麼樣了?”鐘暾趕緊跟上,走在她旁邊,問出了重點。
“寫不下去,放棄了。”程如箦還是低頭走着,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
她第一次嘗試寫長篇,想當然地開了一篇言情。花了幾個月時間斷斷續續地寫大綱,到真正動筆的時候,發現細寫更加磕磕絆絆。
也是第一次覺得寫東西這麼痛苦。
當男主受傷,倒在女主面前,女主問他「你沒事吧?我給你打120。」然後站在一旁等救護車。
憋出四五段之後,程如箦手指僵住,毅然删光了所有文字,将自己丢在淩晨的黑夜裡懷疑人生——要不還是繼續寫無CP好了。
關切是什麼樣子,她明明知道的,剛剛也再一次見證。鐘暾眉頭緊緊蹙起,漂亮的眼睑被憂慮與焦急壓抑着,雙眼皮遮住了大半。她的唇一張一合,不住地說着什麼,語速很快,連抓着自己肩膀的手也不自覺更用力了點,輕輕顫抖着。
可是,她筆下的女主隻是親切友好地問他「你沒事吧。」
算了吧,别寫了。
身旁的人不知道她的苦惱,小心翼翼地追問:“你……為什麼不寫了?”
明明開心到爆炸,還要裝作難過的樣子。鐘暾努力壓着嘴角不讓它翹起來,讓語氣聽起來不那麼興奮雀躍。好辛苦。
正如辛苦的暗戀。要時刻注意隐藏自己熾熱的眼神,忍住靠近她、貼緊她的沖動,大腦随時緊繃,為自己可能的超出朋友範疇的舉止作出合理的解釋。
“可能我不适合寫言情小說吧。”她搖搖頭,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結,便适時地問鐘暾複習得怎麼樣,轉移了話題。
程如箦還記得,上周六晚上,尹清書突然偷偷問她小說寫得怎麼樣了。她搖搖頭,重複了一次周二晚上的回答。
“傻孩子,BG不合适,那你就改改設定,試試GL或者BL啊?萬一有合适的呢?怎麼就不寫了呢?我等着看啊。”尹清書拽住她,湊在她耳邊小聲地建議,頗有種做賊的感覺。
此刻,她坐在KTV的包廂裡,在一片燈紅酒綠震耳欲聾之間,安靜地縮在沙發的角落,打開Xmind,重新開始修改大綱。
可能尹清書說的也不無道理,隻是,先試試哪一種呢?
小舞台上,鐘暾正在被迫營業。前奏響起的時候,程如箦的指尖在「男主」和「女主」之間猶豫徘徊。
「你溫柔的長發,在風中劃過嘴角。我幼稚的笑話,為何隻有你沒笑。」
「你靠着窗發呆,我看你發呆而發呆。女孩,你太可愛。」
程如箦擡眼看了看鐘暾,微光中她看不清她的眼神,隻看見她朝着自己這個方向,或許是在看牆上顯示屏的歌詞字幕。
她把「男」替換成了「女」。
*
常吟風挪到程如箦身邊,揉揉她的腦袋。臉轉過去看着鐘暾,嘴湊到她耳邊:“台上的人唱的不好嗎?怎麼一直看手機?”
“我在聽,唱得很好。”程如箦快速關掉了思維導圖界面,在主屏上局促地滑來滑去。
她有些無法直視。雖然鐘暾可能真的是在看顯示屏,但每一次擡頭,她總在五彩斑斓的微光中恍惚,感覺她們是在對視。
她和鐘暾幾乎是坐在了這個房間的對角上,那些目光仿佛有重力一般,會從顯示屏上往這個低矮的角落裡滑動、堆積,讓這個小小的沙發拐角變成一片情緒的沼澤。
聲線的起伏激起暗湧,視線的蕩漾揚起波光,她在若有若無的注視下避無可避,隻能自欺欺人地低着頭,将僅更改了一個字的大綱删了寫寫了删。
“别玩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人騙來。”常吟風不由分說把手臂繞過程如箦後頸,将她往自己懷裡帶了帶,順手輕捏了捏她的側臉。
台上的人吞掉了一個字,唱跑了幾個調。
真有意思。
“今晚來的好像都是女生啊?”程如箦環顧一圈,除了社團的,還有些不認識的面孔,都是女生。
“不要男的來。”言簡意赅。
“哦。你怎麼不去唱歌呢?”
“我嘛,等會兒。”
程如箦沒再說什麼,她本來就是因為常吟風說鐘暾要來唱歌,才決定來做聽衆的,自己并沒有唱歌的打算。她看向另一個方向顯示屏上的歌詞,手指在腿上輕點着節奏。
常吟風也不松開她,饒有興緻地笑看着小舞台上,正坐在一張高腳凳上唱歌的黑臉張飛。
這個張飛此刻扶着立麥,一雙死魚眼時不時看向常吟風,口中念念有詞。
歌詞什麼的,其實是不需要去看的。僅憑節奏,它會自己帶上旋律從唇舌間流出來。想看她,想無時無刻地看着她,才裝模作樣地看歌詞罷了。
我都沒有捏過她的臉!鐘暾想着,覺得常吟風那笑容實在可惡。
鐘暾唱完一首,跑去角落,開了一瓶蘇打水喝了幾口潤潤嗓子。“學姐,咱們合唱一首吧?”
——你還要抱着我的程小四到什麼時候?
“好啊,桌上的麥遞我一下,謝謝。”
“坐着唱會很累。”
“我不累,我舒服着呢。”她擡頭看着鐘暾,笑得更璀璨了。
鐘暾猜她肯定是知道點什麼了,那她更可惡,罪大惡極。剛要不管不顧地将常吟風拉起來唱歌,兜裡的手機震動起來。
看了看來電顯示,鐘暾抿着唇,轉身去走廊接起了電話。
沒多久她再次回來,常吟風側頭看她一眼,發現這個黑臉張飛又變成了黛玉。她周身好像被纏繞上了一圈一圈的愁緒,微蹙着眉,沉默地坐在一旁。
“怎麼了,外面有你債主嗎?”
“不是。那個……我有個朋友,等下好像要來。”鐘暾看看常吟風,餘光不着痕迹地掃了掃程如箦。
“男朋友女朋友?”常吟風意味深長地看着她笑。
“是女生,女同學。”鐘暾低頭,無謂地辯解。
“哦,來啊,叫一百個來都無所謂啦。”常吟風不在意地笑笑,放過了她。
“好啦好啦,我去唱會兒歌。”常吟風把鐘暾往自己身旁拉了拉,又松開程小四,去到了鐘暾先前長駐的小舞台。
她脫掉了外套,裡面穿着寬松的毛衣。擡手扶立麥的時候,袖口往下掉,手串也跟着往下滑了滑。
悠揚深情的民謠在她嘴裡有種慵懶閑散的感覺,一曲唱罷鐘暾什麼也沒聽進去。
她想看身旁人的臉色又沒找到什麼合适的機會,隻好雙手撐在身體兩側,靜靜地坐着,看着不遠處一群女孩子搖骰子玩着遊戲。
程如箦端正地坐在她身旁,視線看着小舞台上的常吟風,眼睛一眨不眨,同樣陷入了沉思。
喧嚣之中,一團詭異的寂靜被開辟出來,将角落裡的兩人與周遭隔絕開。這寂靜讓鐘暾想到那個軍訓的午後,被煎烤的感覺從後頸轉移到了心髒。如今她也有些微的冷汗冒了出來,心跳不能控制地随着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快。
這樣的處刑,快點結束吧。
“再來一首就換你咯,鐘暾。”常吟風切歌,又看了一眼僵坐着不動的鐘暾,然後與程如箦對視,笑着歪歪頭。
「聽見,冬天,的離開……」
……
「我遇見誰,會有怎樣的對白。我等的人,她在多遠的未來……」
話音未落,她正對面的門突然被推開了。常吟風下意識以為是服務生,轉開眼準備唱下一句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不對,又馬上看回去。
穿着長大衣的女生站在門口,身材高挑纖細。一半臉被走道的光照亮,一半臉沒入包間的昏暗。光影勾勒出她五官的輪廓,面上清清冷冷,美麗凍人。
漂亮的桃花眼,盛着燈球細碎的彩光。她與常吟風遙相對望片刻,臉上終于浮現一抹淡笑,點點頭,就當是打過招呼了。
一行行歌詞徒勞地顯現又消失,沒有聲音去填充那些高低起伏長長短短的橫線,世界突然安靜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