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很長很長的夢，畫面斑斓又模糊。醒來之後，忍不住懷疑昨晚的對話、觸碰、吐息也全都是夢境。

程如箦貼着床沿仰面躺着，此時閉着眼，還沒睡醒的樣子。鐘暾側躺着，看不見臉，她是抱着程如箦睡的——她的手和腿，都在床沿處露出了一點兒。

鐘暾整夜都沒睡好，很熱。她半夢半醒之間隻覺得自己好像抱着一座火山，而火山沉寂，内裡埋藏着的不是岩流，是冰雪。

睜開眼，入目是一片漆黑。觸覺和嗅覺蘇醒，身旁人的發香，還有柔軟的觸感讓鐘暾從惺忪中驚醒，身子輕顫了一下。

記憶回籠，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幸福又危險的處境。抑制着悸動，将埋在程如箦發間的臉悄悄往後仰。

第二次，醒來第一眼看見的是你。

這樣的機會以後還有嗎？鐘暾懊惱自己怎麼就醒了，失去了在無意識中抱着她的機會。

光線透過窗簾的縫隙，室内有些昏暗，但能看清程如箦閉着眼的側臉近在咫尺。

再抱十秒。

鐘暾緩緩将頭埋了回去，閉上眼，開始在心裡倒數。鼻尖貪婪地呼吸着，手和腿卻動也不敢動。

想把一秒掰成三千六百秒來用。努力地感受每一刻，懷裡的觸感和熱意、隐約的心跳、發絲的柔滑和清香……

3……2……1。

她偷偷吻了她的一绺發，一點一點收回手和腿，挪回了自己的枕上。

轉了個身，将自己蜷起來，閉上眼回想着剛才的一幕幕。

程如箦睜開眼，沒有動作。她眼珠向右轉了轉，餘光看着鐘暾的背影，若有所思。

自己右臂貼着的那顆心，跳得很快；腰上的手，在某一刻縮了縮；發間，溫熱的吐息彌散。

這次的身體依舊是誠實的吧？

想到這裡，她開始思考起自己的身體——醒來後突然加速的心跳是為了她嗎？

她想了很久沒有找到理由為自己開脫，便承認了以上猜測，并覺得沒什麼邏輯漏洞，又閉上了眼。

房間門被輕敲了幾下，老人的聲音隔着門仍然清晰響亮。“鐘暾，起床吃早飯了，不然待會兒上學要遲到了。”

程如箦借此機會翻了個身，背對着鐘暾睜開了眼。她看向門口，有些奇怪地想:鐘暾沒跟爺爺說自己放假了嗎？

背後的人快速滑下了床，光腳踩在木地闆上沒什麼聲音。她小跑到門邊，将門開了一條小縫，探出腦袋小聲答道:“好，我馬上就起床。”

她關上門，回過身，忍不住又看了看程如箦。兩人的目光交彙，她站在原地怔了怔，才輕輕走到她身邊。

“你醒啦……再睡會兒嗎？”鐘暾半蹲在床邊，俯身看着她笑。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光照亮她的臉，她的笑意清澈溫暖。

“不了，我也起來吧。”程如箦撐起身子，避開了她的視線。

“好。”鐘暾一如往常地輕輕揉了揉她的頭，才站起身，去衣櫃找衣服。

誰也沒提昨晚的事，但有一種默契流轉在二人之間。彼此背對着換好衣服，鐘暾拉開窗簾看了看窗外。

“今天也是雨天啊。”

窗外一棵小葉榕樹冠茂密，綠得刺眼，葉片微光流動。天陰沉沉的，微雨時不時飄到玻璃上。

“滕城會下雪嗎？”程如箦也走到窗邊，看了看天空。每每冬天早上起來看見這樣的天氣，就有預感當晚會有大雪。

鐘暾搖搖頭。“滕城已經很多年沒有下過雪了，我隻在小時候見過雪。西城呢？”

“天氣預報顯示明天有雪。”

“那你回去了給我寄一點西城的雪吧？”鐘暾歪着頭像是認真思考了一下，方才轉頭看着程如箦笑。

神情有些天真，唇角上揚的弧度活潑，連鬓邊淩亂碎發也顯得可愛。自己對她是不是産生什麼濾鏡了？是心理作用嗎？

程如箦被身旁孩子氣的笑顔晃了晃神，她不着痕迹地轉頭去看濕漉漉的綠葉，直覺心間也被浸濕了一片。

“好。”她微微一笑，點點頭。

*

早飯是程如箦和鐘暾兩個人一起吃的，宋阿姨端過來小米粥、雞蛋、包子等食物後，叮囑兩人多吃點，又去廚房忙活了。

走廊傳來腳步聲，很快就拐過牆角向着餐廳走來。

程如箦站起身跟爺爺打招呼:“爺爺早，您吃早飯了嗎？”

老人卻是一愣，像是不認識她一樣，腳步停住了。他轉頭看鐘暾，臉上是明顯的疑惑。

程如箦也懵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看爺爺，又轉頭看看鐘暾。

“啊，爺爺，這是我們班的同學。程如箦，小程。上次來過的，你忘了嗎？”

“哦，原來是小程啊……那快坐下吃飯，等下一起去上學，别遲到了。”老人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起來了。

鐘暾輕拉着程如箦的手腕讓她坐下，湊近了小聲說:“忘了跟你說了，我爺爺記性不太好。咱們先吃飯吧。”

爺爺和藹地笑着，往餐桌邊走，在鐘暾對面坐下，看着孩子們吃飯。

程如箦壓下疑惑，又乖乖坐下喝粥。沒喝幾口聽見爺爺在斜對面笑着問她:“小程，鐘暾最近在學校沒欺負同學吧？”

“啊?沒有沒有。”程如箦下意識地搖搖頭，看着老人的臉回答道。

從敲門開始，她就覺得哪裡不對勁，現在心裡那種怪異的感覺越來越盛了。

鐘暾端着碗三下五除二把粥喝完了，順帶往嘴裡塞了個包子。轉頭一看程小四居然還一小勺一小勺地舀着粥，瞥了眼時間已經是早上八點十五分。

她抓過程小四手邊的雞蛋幫她剝着殼。“吃快點，吃完咱們得趕緊出門。”

“呃?”程如箦舉着勺子的手頓在半空中，她轉頭去看鐘暾，鐘暾跟她擠擠眼。她餘光瞥見爺爺在不停看手表。“哦，我馬上……”

鐘暾回房間不知道從哪兒抓出來一個小書包和一條紅領巾，往肩上一搭，輕推着程如箦，往門邊走去。“爺爺我們上學去啦！”

“好，下雨天路上小心啊。”

“知道了。”

大門被她關上，她順手将肩上的東西往門外的小置物架上一放，轉頭去看程如箦。

程如箦也在看她，微蹙着眉，顯然是一頭霧水。“那個，爺爺他？”

鐘暾手搭着她的肩，和她一起下樓。“爺爺年紀大了……”她低着頭看着台階，歎了口氣。

“從我高中起，他就時常會這樣。有時候會忘記很多事情，會以為我還在上小學，無論多晚都要讓我出門上學。”鐘暾說到這，語氣有些哭笑不得，臉色卻是晦澀難明。

“但是他對我的事卻記得很牢，我上學是早上八點半，需要提前十分鐘出門。他記得我的生日，會在生日的早上給我煮一碗長壽面……”

“隻是他現在記性好像越來越差了……”兩人走到一樓，站在單元門口，鐘暾望着絲絲飄下的小雨，有些失神。

程如箦抿了抿唇，側頭看她，也跟着有些難過起來。遲疑一瞬，她伸出手，撫了撫鐘暾的背。

感激地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鐘暾擡腳準備往外走。“你在這等我一下，我去把車開過來。剛剛忘記帶傘了。”

“我跟你一起吧。”程如箦跟了上去。

“好，那咱們走快點吧。”鐘暾伸手為她遮着頭頂。

頭頂的手沒能完全遮住雨絲，她的頭發還是被濡濕了一些。但是那隻手的熱量卻透過了發絲，一直傳到心底。

鐘暾為她拉開副駕駛車門，她坐了進去，很快鐘暾坐在了她左邊的位置。“擦擦頭發，小心别着涼了。”

看着鐘暾遞過來的紙巾，程如箦再一次想起她某個晚上的發言。她抽過一張紙巾，卻是擦了擦鐘暾的頭發。“我感冒不要緊……”

“不準學我說話。”鐘暾馬上會意，抓住她的手腕，嚴肅的表情沒繃住，低頭無奈地笑笑。“你好記仇啊程小四。”

“知道就好。”程如箦淡笑着收回手，在椅子上坐好，拉過安全帶扣上，就着剛剛擦過鐘暾頭發的紙巾随意抹了抹微濕的兩鬓。

“不會給你記仇的機會了。”鐘暾偏頭看看她，似是随口一說，随即扣好安全帶，準備出發。

比起單向暗戀，現在這樣心照不宣的暧昧更符合鐘暾心裡對于戀愛的期待。

程小四一定聽懂了。鐘暾借着看後視鏡的機會，目光在她側臉輕輕擦過。她輕撐着頭，眼神有些迷離地看着前方，但唇角細微的笑意落在鐘暾的眼裡太明顯。

滿樹花苞的杏花，凜冬之中蓄勢待發。偏有一個骨朵在寒風中綻放，鐘暾擡眼望見那小小的一朵，便可想見繁花滿枝的景象。

等一陣春風。

*

“我們是不是得下午放學了才能回去……”

車裡很安靜，鐘暾放着純音樂，程如箦閉着眼聽着音樂，有些困意襲來。

某一刻她突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睜開眼，轉頭問鐘暾，話音有些忐忑。

“怎麼會，買完菜就回家。”鐘暾快速地看了看她，忍不住抿唇笑着。

程如箦提醒她:“我們不是去上學了嗎？”

你怎麼這麼可愛啊。鐘暾聞言有些想笑，還想去捏捏她的臉。

“過會兒爺爺沒準就忘了這回事了，而且說不定又把你給忘了。”鐘暾扶着方向盤輕笑兩聲，眸色又暗下來。“你上次問我，我們家房子為什麼不換。因為這個房子爺爺住了幾十年了，他現在的狀态，不适合搬去新的居住環境。”

程如箦點點頭，沒說什麼。

鐘暾往商場的地下停車場入口拐去，車流排起了隊，等待的間隙裡，她發現身旁的人情緒有些低落下來。是不是剛剛的話題讓她難受了？

鐘暾轉頭問程如箦:“小四，你寒假有什麼安排嗎？”

“嗯?可能會去南海島避寒吧，我媽媽既怕熱又怕冷。”程如箦說起媽媽，臉上終于浮起一抹笑意，很快她又意識到鐘暾的父母離婚了，笑意又僵住。

她不自在地揉了揉額頭，偷偷看了看鐘暾，鐘暾臉色沒什麼異常，于是她舒了口氣，問她:“你寒假也是在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