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年一度以為,自己是缺少母親的關愛,才會愛上女人,藉此來補償整個童年乃至青年的缺失。
很快她又否定了這個猜測。那麼多留守兒童,難道女孩都會因為沒有母親的陪伴而愛上同性嗎?
她察覺到自己對女性的好感與注意,曲河星便适時向她抛來了橄榄枝。她想不明白為什麼要喜歡女性,也想不明白是否喜歡曲河星。
直到那一個夜晚之後。
女性的身體,線條優美柔和,膚質細膩潔白。溝壑與起伏之間彌漫的,盡是三月春風般的情愫——含蓄婉轉,既不熾烈也不寒冷。
一切都是令自己舒适的樣子,可是到頭來,自己卻不想要。
情欲的生發需要特殊的土壤,爆發的契機卻很簡單。或許是親密的貼合,或許是暧昧的氣息,或許隻是一個眼神,一次觸碰。
她解開她的扣子,被她吻住耳朵,隻感到一陣茫然:自己是不是弄錯了什麼?
幾個月後她在黑夜裡,得寸進尺又小心翼翼地湊近另一個女孩,渾身滾燙到快要燃燒。
喜歡或者不喜歡某種事物一定要問為什麼嗎?鐘暾從小就喜歡貓,橘貓。這是為什麼呢?硬要解釋的話,那就隻好囫囵歸結于基因。
至此塵埃落定,所有的疑問都可以得到答案。基因讓她喜歡女人,基因讓她喜歡程小四,而不是别的什麼人。
但是這個問題除了自己暫時也沒有誰會來過問,所以鐘暾更願意相信緣分。一定是特殊的緣分或者磁場讓她們彼此吸引,緊緊貼合。
程如箦在一月初遞交了轉專業申請表,鐘暾完全不感到難過,她滿心滿腦都想着她,空間的距離即使再遠,也敵不過思緒轉瞬即至。
——「憑誰問,身遠心在,不能兩相共守?」
——我心與你同在,與你相守。
*
“你爺爺最近怎麼樣了?”
林長清的問話打斷了鐘暾的遐想,她轉過頭看,母親臉色很平靜。
鐘暾知道,她雖然讨厭父親,但是對于這位前公公,倒是沒有什麼怨言的。
父親執意提出離婚之後,有天突然回了趟滕城。第二天他再次回到楠城,面色如常,走路卻有些一瘸一拐。隔着白襯衫,鐘暾清晰地看見他胳膊上的淤青。
爺爺到底年紀大了,打了他一頓,自己卻累倒了。這筆賬,鐘暾也算在了鐘嶽陽頭上。
她蹙起眉,搖搖頭。“爺爺現在記性不太好。心髒盡量維持着。我準備明天回去。”
“好,晚點我去買點補品,你一并帶回去。”
“嗯。”鐘暾沒有意見。
她遲疑着,舀起一小勺湯送到唇邊抿下,擡眼看對面。
林長清果然直視着她。“你有話想跟我說,是嗎?”
鐘暾愣了愣,快速躲開了對面的視線。之前打好的腹稿全忘了,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一晃你就已經成年了啊。我這些年也疏忽了對你的照顧,你好像,跟我越來越無話可說了。”
她仔細地打量了鐘暾一陣,疫情兩年沒見,對面的女兒好像又長高了一截,但與自己之間,也更生疏了。
不過比起鐘嶽陽,她到底更願意親近自己一些。
鐘暾沒有反駁,她看了看林長清,又看向林琦。“希望她不要像我一樣。”
她知道,林長清現在并不能理解自己真正想要表達的意思,不過很快,她就會懂了。
果然林長清也看了看小女兒,歎了口氣,對鐘暾的虧欠感又加深了些。“我之前讓你學管理,是想等你畢業,把公司交到你手上。”
鐘暾沒什麼表情,也沒回複,她不由得又看了看林琦。小家夥,你出生太晚了。
“還是你想去接鐘嶽陽的班?”
鐘暾還是沒有表态,端起茶杯抿了抿。
她感到有些舒爽,同時又莫名地悲哀——她同父異母的妹妹鐘靈今年也還沒上幼兒園。目前這對前夫妻,再次明裡暗裡上演起了當年的搶人大戲。
剛上大一,已經收到了兩家公司的老闆offer。想到這裡,鐘暾覺得有些好笑,忍不住想着程小四寫的都是些什麼小說呢?這個橋段拿來寫小說不是很爽嗎?
“爺爺知道我學工科,很高興。”
林長清斜瞥她一眼,沒說話。鐘家從老到小,三代工科生。要不是鐘嶽陽出軌,她對工科男的濾鏡可能依然存在着。
“想學什麼專業随你吧。”林長清對他們鐘家人一脈相承的某種奇怪的執念并不感冒,她不自覺撇嘴,看向窗外并轉移話題。“你先前想說的話是什麼?”
鐘暾捏着湯勺,緩緩攪動着碗裡的湯,卻沒有碗壁碰撞的聲響。
“我喜歡一個女孩子,可能過段時間就會跟她在一起了。”
她說完看林長清,林長清果然倏地轉回頭看她。
鐘暾理解了她對母親的畏懼感究竟是從何而來。就是這樣的眼神,毫無感情的審視,這一刻她隻是高高在上的女總裁,冷靜到接近冷漠。
歲月變遷好像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迹,好像對時間更嚴苛的人,連時間都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鐘暾停止攪動,迎着她的目光與她對視着,又補充道:“作為我的父母,我覺得,你們都有知情權。我希望你們能理解并祝福我,如果不能……不管你們同意或不同意,我的想法不會更改。”
說完她強迫自己死死地盯着母親的臉,緊咬着牙不要露出一絲一毫的猶豫與忐忑。
林長清看着鐘暾半晌,發現鐘暾長進的,不僅僅是身高。
鐘暾看見林長清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像暴雨前的天空,随時都要傾塌。林長清再次轉過臉看窗外,側臉的肌肉有些緊繃,微微抽動着,像是也咬着牙。眉頭緊皺,眼神閃爍着。
到底是長大了,懂得如何利用敵人之間的矛盾為自己謀利了。鐘暾好像很清楚自己不會拿她怎麼樣,也不能拿她怎麼樣,才會如此肆無忌憚。
“這事你爸知道嗎?”
“不知道,等他過年回家,我會通知他。”
“好好好……”她話沒有說完,鐘暾聽得出語氣不像是真摯的表揚。
林長清這才重新看向鐘暾,面色緩了緩,但也算不上晴朗。
又是長久的凝視與沉默,鐘暾依舊直視着她的眼睛,忍不住又有些心軟。被男人背叛兩次,現在連自己的親女兒……
鐘暾終于垂下視線,又掃了掃林琦——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樣。如果……還是,不要有如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