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雨沒停。
一夜虛虛實實的淺眠。清明一早,常吟風實在睡不着,從床上爬起來,頭重腳輕地晃向陽台。
整個世界濕漉漉,冷冷地反光。此時雨比深夜小了點,細細密密、斜斜地飄,在空氣中拉起了一張張透明的網,重疊在一起,模糊了遠方。
常吟風站在欄杆旁,目光和思緒都鈍鈍的,望着江大校園出神。
江大也還沒有徹底清醒。目之所及的廣場與道路,行人稀稀拉拉,撐着傘,步伐夢遊般慢悠悠。
心間明滅的焦慮複燃,這攪擾了她一整晚的情緒,并沒有被雨打濕,反而随着意識蘇醒,愈演愈烈了。
「後天,我想和你單獨聊聊。」
現在該是「明天」了。曲河星想和自己單獨聊點什麼呢?
她甚至有些不敢确定,這個「單獨聊聊」與感情有關。
常吟風想了一夜,或許夢裡也在思考,預演了無數種可能的場景,又一一否定。
從她有限的經驗及切身感受來看,一貫态度平靜疏離的曲河星,不像是對自己有特别的情感。
哪怕是厭煩。
然而在她的認知裡,沉默的人往往敏感,女性的身份又總能加強這一天賦。她不相信,自己對她的不同尋常曲河星毫無察覺。
所以,那也有可能是的吧?不然她們之間還有别的什麼需要單獨聊聊的呢?
昨晚自己下車後的那段時間裡,她在想什麼呢?為什麼要和自己一起站在雨裡,在微信上說不可以嗎?
再一次陷入糾結。
晨風濕涼,吹得頭發亂舞,眺望江大的視線被發絲擾亂。
常吟風毫無頭緒,心思亂糟糟。她走回房間,将自己投到床上。
好想快點到明天,這種等待太焦灼緩慢,要把她烤幹了。
無法集中注意力的感覺太糟糕,焦慮像雞皮疙瘩一般遍布全身,酥癢刺痛,心也茫然無措,無力感使得身體往下沉了沉。
今天她不想約江昀,不想再去打探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再一個人猜來猜去。
梳洗、早餐、出門,常吟風站在酒店門口,打開地圖,随意選了個方向,随後打車去了江城南區的赤山風景區。
爬山、徒步,身體累了,也就沒有多餘的精力去遐想了。
赤山有烈士陵園,常吟風在景區外買了一束白菊。她沒撐傘,也沒坐觀光車,懷裡抱着花,沿着蜿蜒的盤山公路向上走。
此時還不到九點,又因為下雨,山路上行人稀少。偶爾有旅遊巴士開過,鳴笛聲嘹亮,驚醒林鳥,鳥鳴就伴随着撲棱翅膀的聲音一并回蕩林間。
山風拂面,四下環顧,隻能看見陰霾殘缺的天空、杳遠幽深的來路和去路。
林間淅瀝滴着雨,常吟風拉起了防風外套的帽子,低着頭,邊走邊辨認路邊叢生暗綠的苔蕨。
時不時有雨滴砸在頭頂,隔着衣料,聲音意外的空靈。情緒似乎也被此間幽靜沾濕,不安稍解。
柏油路面漾着薄薄一層水光,仿佛能黏住腳步。
常吟風确實放慢了速度。四下太過安靜,她凝神仔細聽着黏滞的腳步聲,忽覺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畢竟曾在秋雨綿綿的夜裡,獨自一人,在滕江之北的山間,發了瘋一般奔跑。
那晚的山路,路燈慘白昏暗。深夜裡杳無人迹,萬千林木沉默着聽風心碎的回響。
“呼……”常吟風突然停住腳步,深呼吸一口,心有餘悸地擡頭看。
其實比起欺騙,明确的拒絕,倒也更容易讓人接受了。
隻要是真誠的……
常吟風目光越過滴水的林梢——灰墨色的雲層緩緩遊動,有風。
轉了轉手腕,檀木珠發出咯吱咯吱的摩擦聲,她低頭看,輕輕一笑。
是誰以前安慰自己時,反複告誡自己,要「不執」;又是誰,鼓勵自己「锲而不舍」?
都是自己。
她昨晚并沒有全說實話。這串念珠,小學時就已屬于她,可是直到高一,才被她長戴手腕。
數年時間沉溺虛無,每當人群擁簇,開心大笑之時,裂縫也一刻不停,如藤蔓四下攀爬。所幸珠繩束縛住分崩離析,檀木香溫和安神,貝葉書愈合創口。
蔽日浮雲終将散去,天會晴。
所以如果,隻是說如果。哪怕希望微茫,她想曲河星如果願意接受自己的話,那她一定會跟她如實講起那段過往。
把更真實、完整的自己展示給她看。
或許是昨晚連做夢沒敢設想這一種可能,此刻一想到,常吟風忽而覺得渾身輕飄飄的,還有點熱。
她忍不住又笑了,臉跟着泛起紅暈。
至于被拒絕……這樣的預案她早做了無數個,連怎麼禮貌告别都想好了。
所以,從現在開始,不用再胡思亂想,庸人自擾了。
靜等明天。
等一個真實的答案。
身後傳來悠長的鳴笛聲,沒多久一輛觀光巴士從她身邊開過,車上鬧哄哄的,小孩子叮叮當當的聲音撒了一路。
常吟風從沉思中回過神,擡頭看了一眼。車子漸漸遠去,幾個調皮的孩子将半顆腦袋和手臂探出了車窗,在霧氣沉沉的半空中揮舞。
很快他們撤回了身子,車子又鳴響兩聲,在前方不遠處的坡道向右拐了個彎,就消失了。
走上那段山坡,才發現剛剛車子轉彎的地方是個三岔路口,道旁立着指引路牌。
烈士陵園往左,停車場往右,常吟風便沿着左邊山道繼續前行。走了幾百米,又看見一個路标,木牌的尖端指向右側。
右側是林木蒼莽的陡峭山坡,有條一米多寬的石闆路,筆直地通向密林深處。遠遠地可以聽見其上有腳步聲、說話聲,但被枝葉遮擋,看不見人影。
常吟風斂了心思,緊了緊懷裡的花束,腳步一轉,便踏着微微生了苔痕的階石,小心地步步上行。
約摸還剩十來階,一擡頭,紀念碑的圓頂忽而出現在眼前,随着腳步,漸漸露出其下刻滿字的碑面。
踏上最後一級台階,常吟風掀下遮雨的帽子。她上前,在紀念碑基石邊放下白菊,退開兩步,站在一旁,仰着頭默讀紀念碑文。
陵園四面種植了一圈高大的古柏,在雨中綠得發黑。巨大的紀念碑後,整齊排列着小小的墓碑。三三兩兩的人,安靜地駐足雨中,浏覽着墓碑上的姓名與生卒年。
似是有一群孩子要上來了。身後隐約傳來細碎的童聲,并不吵鬧,刻意壓低的聲音落在林間,此間幽靜反而被放大了似的。
常吟風回頭看,台階處還沒有冒出一個個小腦袋,她轉頭繼續默讀。
微雨飄落,頭頂蓬松的發絲粘上細小的雨珠,看上去像是鋪了薄薄一層白砂糖。
終于,孩子們到了,在常吟風身後的空地上,簇擁在一起,小聲交談的聲音嗡嗡的。
常吟風這次沒回頭,向一旁平移了幾步,給孩子們讓出位置,斜仰着頭讀剩下的幾列文字。
“同學們,現在我們所處的位置是赤山烈士陵園。一百五十五位革命先烈正長眠于此,所以接下來請大家不要大聲喧嘩,排好隊,按順序依次獻花。”
一道略微磁性低沉的女聲在身後響起,音量不大,可能再走遠一點就會聽不清。常吟風驚覺這聲音有點熟悉,昨晚可能聽見過。
她蓦地轉頭看。
曲河星站在側後方,身形筆直。
和身旁另外幾名大學生一樣,白襯衫扣到最上一顆扣子,胸口處别着小小的藍色金屬徽章,黑西褲一絲不苟。
她今天将長發紮起了高馬尾,神情肅穆,與平日一副萬事不關心的精神面貌判若兩人。
曲河星餘光随意掃過斜前方的人,剛欲開口,唇間短促地發出一道微小氣聲,止住,瞳孔一縮。
她怎麼也在這?
兩人隔着短短數米對視,都愣了一下。曲河星沒像往常那樣與人微笑着颔首緻意,隻抿着唇,視線稍稍往下一沉。
也算是打過招呼了。
常吟風唇角往外細微地擴了一下,對着曲河星低垂的眉眼露出一個很淺很短暫的笑,作為回應。
曲河星沒再看她,轉回頭,迅速撇開無關思緒,在心裡整理着等下的講解詞。
低頭看着孩子們一一獻花完畢,曲河星這才緩緩講起了這座陵園的由來,講起了那次慘烈的戰役。
她語速比平日說話還要慢上幾分,像是一邊在說一邊在回憶當年的情景。她口中是比碑文更詳盡,更有情感溫度的曆史。
常吟風挪了挪腳步,垂手站在孩子堆外側,旁聽着講解。
漸漸地,先前紀念碑後零星的人也跟着站到了附近,專注地聽着。
直到人都散去,頭頂徹底濡濕,常吟風低頭下台階,從包裡拿出紙巾擦頭發,曲河星走過她身邊,終于開口說了今天見面後的第一句話。
曲河星問她:“沒帶傘嗎?”
“帶了,雨不大,就沒有撐。你呢?”常吟風偏頭,展顔一笑,遞給曲河星紙巾,示意她也擦擦頭發。
她原本還以為曲河星說今天沒空隻是托辭,沒想到是真的,而且還是這樣的志願活動。
曲河星眉尾一挑,又看了她一眼,伸手接過,輕聲道謝。
隐約覺得常吟風剛剛的笑與之前的都不太相同,有種陌生又親切的感覺,在濕漉漉的天氣裡,突然包裹住她。隔絕了山風與水汽,溫暖舒适,像冬日裡曬得暖乎乎的棉被。
“哦……在車上。我們要去下一個目的地了,再見。”
她仍有些沒回過神,木然地說完話,徑直加快步伐跟上了前方大部隊——孩子們跑太快,安全着想得跟緊一點——留給常吟風一個遠去的背影。
“……再見。”常吟風略略擦幹發表,重新拉起帽子遮住頭頂,對着曲河星的背影小聲說。
*
周五這天,滕城陰雲密布,但天氣預報顯示未來八小時内無雨。
午飯後,老人擦着嘴,看了一陣撐着臉側頭笑的鐘暾,提醒她:“你們出門還是記得帶把傘,騎車要注意安全啊,不要騎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