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聲音輕,兼之喝酒後說話含糊,那兩個字就如同在她舌尖上滾過幾百回般磨得軟爛,吐出來的時候叫秦玉聽得眉心一跳。
這沒什麼,隻是取個小名兒,當年不識幾個字的苗女也曾追在她屁股後小玉小玉的叫,還把宋二帶跑了一段時間。
不過,或許小玉跟玉兒間終歸有差别。
秦玉一時竟被這兩字鎮住,不甚自在地垂眸倒滿酒,一口飲盡,方覺手臂上驟然生出的雞皮疙瘩消褪去。
她倒想裝作沒聽見,奈何桌對面那姑娘直直盯着她,此時看她若無其事,便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腦袋,有些不高興,聲音猛地提高:“玉兒!”
秦玉蹙眉,捏起一枚腌李子堵住她的嘴:“不許這麼叫。”
都已經登堂入室了,還怕什麼?
秦玉總不能把她踹出去。
謝二滿臉皆是醉醺醺的紅暈,聞言後撇了撇嘴,仿佛長出了一身反骨,咔嚓咔嚓将腌李子嚼碎吞下,空出口舌:“玉兒玉兒玉兒玉兒玉兒唔唔唔!”
三顆腌李子齊齊擠到她嘴裡,總算把那兩個字再次堵住。
秦玉黑着臉,威脅她:“在我這兒耍什麼酒瘋,再敢叫那兩個字,小心我揍你。”
腌李子單個吃還好,三個三個的吃便有些艱難。
謝青珏被酸得一個激靈,舌尖發麻,頑強地囫囵吞下,聞言後兩條眉毛微耷,安靜不過片刻,冷不丁開口,又是一聲玉兒。
究竟跟誰學的混賬脾性,秦玉扶額:“你真以為我不敢打你?”
“我隻是想與你親近些,換個稱呼而已,你……嗝……你為何要打我?”
那個把月裡被追着揍的記憶猶新,姑娘眉尾垂得更低,很是委屈地為自己辯解,中途還止不住地打了個酒嗝。
秦玉本被這醉鬼煩得拳頭癢,但見她眼睛裡蒙着的薄霧,再見她如此形态,又不禁啼笑皆非。
總不能真與醉鬼計較。
目光在姑娘兩條耷拉下的眉毛上轉悠片刻,女人微不可覺地翹了下嘴角,為自己重新倒滿酒,酒水入喉時心頭的火氣也便悄無聲息消散去:“你倒委屈上了。”
夜已深,明日若無意外還需繼續趕路,秦玉不欲與她糾纏,率先松口:“二小姐,小祖宗,你想喊什麼就喊什麼罷。”
“天色不早了,喝完這杯酒就回房睡覺去。”
“睡覺?”
謝二托着腮,晃晃空掉的酒杯,瞳孔已逐漸失去焦距。
對面的人說了兩句,她僅捕捉到兩個字,當即老實且乖巧地點頭:“是該睡覺了,我感覺頭有些暈。”
“誰叫你不會喝還非要逞強?”
秦玉拿她沒辦法,低頭去戒指裡尋是否有從前存進去的醒酒丸或醒酒藥。
可她多年嗜酒,早已習慣,也知曉分寸,并不需要這些東西,如今找起來有些麻煩。
好不容易從最底下翻出一個藥瓶,裡頭隻剩兩顆藥丸。
秦玉想了想,記不清是何時放進去的,但靈藥不容易壞,且謝二還算皮糙肉厚、吃不死,便欲往謝青珏嘴裡塞。
然而,等她擡頭望去時,對面那姑娘早把臉頰托在雙手上、暈裡糊塗地閉着眼睛昏睡過去。
秦玉的火氣蹭的一下又冒了出來:“……不許裝睡!”
“起來!”
如此喊過兩次,隻差沒上手推,謝二小姐端是不動如山,神色舒适且安詳,臉頰兩側抹了胭脂般通紅,腦袋頂上似有似無地蒸出熱騰騰的氣。
女人冷着臉坐回座椅,将翻出來的藥随手扔在桌上。
簡直是報應,她忍不住懷疑謝二是不是在報複她之前搶自己的屋子。
醉成這樣,若把她丢到隔壁,發生什麼都不知道。
又過半晌,氣溫愈發低,枝葉凝霜。
外頭的風穿過半開的窗戶拂進來,叫趴倒在桌面的姑娘睡夢中抖了抖。
倚着桌邊獨自喝酒的人淡淡瞥過她,沒理會。
最後兩杯下去,酒壺見底。
秦玉暗罵聲小祖宗,終究站起身,揮袖關好窗戶,認命地将這個煩人的東西拎上床,用被子嚴嚴實實裹了三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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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夜足夠鬧騰,後半夜也不太平。
秦玉将幾壺酒盡數喝完,剛躺上床閉目養神沒多久,習慣性放出的神識卻突然察覺異動,猛地睜開眼睛,眸中閃過鋒利寒芒。
她伸手推醒謝二,把醒酒藥一股腦塞進姑娘嘴裡,随後捂住謝二嘴巴,對着謝二還不甚清醒且因受驚而睜大的眼睛微微搖頭。
醉酒的滋味不好受,頭疼得厲害。
謝青珏揉了揉額頭,略顯迷茫的瞳孔慢慢嚴肅沉靜下去,無暇顧及其他,毫無抗拒地咽下散發出怪異味道的藥丸,既而快速拾起衣袍穿戴整齊。
她如一根羽毛般輕飄飄翻身落地,全程都未曾出聲。
落地之際,長劍已握在手心。
姑娘轉身守在床前,給女人換衣裳的空間。
隻是,謝青珏狐疑地擰起眉,秦玉究竟給她吃了什麼藥?
怎麼總感覺有股黴味兒?
沒來得及多想,女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拎小狗一樣把她拎到自己後頭。
右手肌膚覆上皮革,寬袖中劍鋒若隐若現。
秦玉不動聲色地将神識探出屋外,這才看清外面的情形,面上滑過幾許詫異。
與預想中的不同,一共有兩波人。
應是用空間術法封鎖屏蔽住了這座客棧及附近街道中落腳的其餘修士,外頭幾波人瞧着泾渭分明,在一派寂靜中過分顯眼。
目光自那群金紋白袍的傀儡滑過,落于手握長弓的紫袍女修身上。
秦玉眯眼,見她身形飛掠至殘影、所射出的箭例無虛發,以元嬰初期的修為力抗數個元嬰後期而不落下風。
她的對手,并非傀儡人,而是身穿灰袍的修士。
為首者修為至出竅中期,卻并未出手,反倒在與傀儡的首領争執些什麼,面色不虞。
“是那個小二!”
偷偷摸摸躲在女人身後跟着探出神識觀察局勢的姑娘忽然扯了扯秦玉衣角,傳音示意。
秦玉皺眉,神識一掃,果然在角落裡看見幾個雞崽般縮在櫃台後抱團取暖的女孩,是傍晚見過的客棧裡的那些小二,修為最高才築基後期。
而此時,她們跟前卻站了個手握長刀的元嬰期修士。
灰色長袍連接寬大兜帽,遮住修士大半張臉。
擋在衆人身前的女孩瞳孔緊縮,全然被強大的無法抗拒的威壓鎮在原地、動彈不得,眸中倒映出一把高高舉起的長刀。
長刀上還沾着不知是誰的血,順勢滑落,幾乎要滴到她眼睛裡。
許多人在極度驚恐時,會變得身體僵直、感官遲緩。
仿佛有誰在喚她,又仿佛隻是錯覺。
四周在一瞬間布上隔膜,将所有聲音都掩得模糊。
泛出猩紅利光的長刀自頭頂劈下,葉南枝絕望閉上眼,失去血色的唇瓣不斷嗫嚅:
“……掌櫃的……阿婵姐……”
“南枝!”
過了幾瞬,想象中的疼痛沒有來臨,反倒是身後與她一起被鎮壓住的小雞崽們嚎啕大哭着将她團團圍住、撲倒在地。
葉南枝被她們哭得險些以為自己真死了。
抖着手上下摸了摸自己的臉和四肢,竟完好無損,不曾從中間斷成兩半。
女孩提在嗓子眼的氣猛地落下,一時間整個臉頰都皺了起來,又哭又笑。
等情緒平穩些,她擡頭看去,身前赫然出現一位青衣裳劍修、正與幾個灰袍老怪打鬥,便是這人出手相救。
“我認識她!還有那位前輩!今天是我招待她們的!”
撲在葉南枝身邊哭得滿臉涕淚的圓臉女孩與衆人一起爬回櫃台後邊、盡量縮減自己的存在感不去添亂,此時定睛一看,兀地小聲驚呼。
她們晚上原本見掌櫃回來,就一股腦湧出來玩鬧,哪成想會在客棧裡碰見殺手。
如今被空間術法困在這裡,連打開陣法、找房間躲藏都不得。
葉清月探出半個腦袋,看那青衣女修劍勢如虹、力抗數位元嬰而不落下風,眼睛不覺亮了亮。
黑裙子的前輩便更厲害,切瓜似的不斷斬落人頭,順手救下掌櫃後與掌櫃一起将那群不速之客逼出了客棧。
謝青珏解決掉面前的最後一個灰袍修士,完成了女人給她布置的課業。
客棧裡重新恢複寂靜,不知從何處生長出的倒刺藤蔓将大門牢牢封鎖,把打鬥聲盡數隔在外邊。
櫃台裡窸窸窣窣地長出一排小蘑菇。
不知是誰先出了聲,喃喃驚歎:“她……她好像比掌櫃的還厲害……”
謝青珏收到秦玉的指示,曉得外邊出竅期的修士非自己所能敵,便老實守在客棧裡,防止再有歹徒朝這些半大的孩子下手。
她本低頭擦拭竹狀長劍,因對戰而不免染上厲色的眉眼在捕捉到這句話後霎時柔軟許多,幹脆走到那排小蘑菇身邊席地坐下,側頭笑問:“她确實厲害。不過,你們掌櫃是誰?”
小蘑菇們被她救了一回,看她坐到旁邊倒也不怕。
搶先回答她的是之前招待過她們的圓臉小二,語氣頗為自豪:“那個穿紫衣裳、用長弓的就是我們掌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