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初來乍到,不懂規矩也就罷了。二小姐來我蘇家十年,竟還是這般不聽勸誡。老奴少不了要知會夫人一聲,否則人人都學二小姐,出門遲歸說不出緣由,叫老奴如何在這家裡立規矩。”
蘇绾欲拿銀子買通劉嬷嬷,誰知卻被芸娘按住手腕,示意她勿動。
芸娘上前一步,掐腰指着嬷嬷鼻尖罵道:“怎麼着,還想敲詐我?你算哪棵老蔥,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夫人沒教你規矩?我同阿绾出門辦事,是得了老爺允許的,用得着跟你這奴才報備?想瞎你的黑心。”
芸娘因點撥家主有功,成為蘇府的紅人,下人都不敢造次。她也順勢挺起腰闆,隔三差五跟下人吵架,每每都是得勝而歸。
劉嬷嬷見芸娘語氣強硬,氣場頓時矮了半截,賠笑道:“老奴不敢。既是老爺準許,那就沒事了。老奴也是按規矩辦事,還請二奶奶多多擔待。”
芸娘“哼”得一聲,拉起蘇绾衣襟,得意地從劉嬷嬷身邊跨門而入。
蘇绾悄悄贊道:“你這一罵,省去我二十兩。”
芸娘笑道:“我就是個不長眼的鄉下人,不懂城裡這套尊卑有序規矩。我單知道,對付這種狗眼看人低的老貨,不必跟她客氣,祖宗十八代問候一遍,保準她不敢再惹你。”
蘇绾比出大拇指,“你這招‘硬碰硬‘,才是讓我開了眼。”
二人刻意繞過廳堂,彼時蘇夫人正有一遭沒一遭教訓蘇盡歡,嗔他騙取自己一千兩,拿去春月坊買斷頭牌,這家裡一個一個的,全被狐狸精迷瞎眼。她指桑罵槐,恨不得耳提面命,耍夠正頭夫人的威風。
蘇盡歡也是委屈,明明蘇夫人親自許他銀子,卻反咬一口不認賬,況且,他連青鳳的小手都沒摸到,怎麼能叫狐狸精迷眼?實在冤枉!那一千兩,早被寶蟾哄走買首飾了,哪裡還能吐的出來。
旁邊坐着蘇君識更是一臉茫然,兒子召妓,關他老子什麼事?他可是嘔心瀝血為家裡傾獻所有,連皇帝都誇贊他“公正明智”,乃國之棟梁。今番不比昨日,男兒揚眉吐氣,稱意得如此。仗着如此,也不忌憚蘇夫人,反幫着兒子回嘴。
蘇绾觀他三人行徑,心裡暗自冷笑。蘇家打從根兒上,就已腐爛堕落。無須她出手,狗咬狗一嘴毛。彼此互生怨怼。
堂内燭火搖曳,半明半暗,映照三人慘白嘴臉,好似皮影戲人偶,恐怖如鬼魅。
次日,蘇绾仍舊扯謊,講她要去佛堂抄經,替“靈童”超度衆生。芸娘因前日窄巷裡幹等倆時辰,打定主意晚去一會。
她坐在杌凳,蔥指擎着燭台,砸核桃仁吃,嘴裡含糊道:“你已出師,睜眼說瞎話本事通天厲害,我自不必再操心。然而凡事莫要逞強,遇見那不好惹的硬骨頭,千萬别跟他硬碰硬。所謂‘槍打出頭鳥,刀砍地頭蛇‘。”
蘇绾取來蝠紋香椽,裝入包裹,“你瞧瞧,這才來了幾日,混得比猴兒還精。我能惹出什麼事情來,不過看人臉色順其心意說。既不要騙他傾家蕩産,也不想害人性命,誰會砍我啊。”
“嗚……”芸娘塞滿嘴核桃仁,來不及回嘴。
蘇绾又說道:“我記住了,你且放心。若我果真出事故,這個吃人的家裡沒人在乎我死活,你須派人送信給溫侍郎方可。”
芸娘快速咀嚼核桃渣,囫囵咽下,拍着胸脯急道:“還是姑爺靠譜。但我聽說,六部衙門坐落皇庭境内,平民老百姓長幾個腦袋,膽敢擅闖皇城?”
蘇绾收拾包裹,沉聲道:“叫文竹去,準能進入皇宮遞送口信。”
文竹有本事進宮?
待芸娘還想多問幾句,蘇绾已飄出門外。芸娘轉身望向無霜,看到一張憂心忡忡的小臉。無霜咬了咬嘴唇,“文竹他……跟宮裡的人打過交道。”
街市繁蕪,人潮熙來攘往。
蘇绾一身白衣,羽扇綸巾,扮作書生少年郎模樣,一闆一眼坐在天橋下面替人算命。
正值晌午,日頭毒辣。
一滴汗水傾落,墜入香爐灰燼,激起灰屑亂飄。書生擡起衣袖,輕輕拭汗。
“啊——”
須臾間,忽聽路口一聲慘叫,伴随馬蹄嘶鳴。緊接着,陣陣哭聲此起彼伏,夾雜士兵呵斥聲不斷。
百姓翹首張望,很快,事情始末傳到天橋邊。
原來,街角一輛疾行馬車撞倒路人,可憐那人滿臉血污,當即一命嗚呼,身邊妻兒老小死的死,傷的傷,悲恸哭嚎不絕。
你道那倒黴之人是誰?不就是連鎖商鋪大戶王老闆。不知他怎麼想的,豔陽天全家步行出遊,竟沒按照慣例租輛馬車。
命運不濟,百姓接連慨歎。
本是尋常事,不足為奇,這邊書生卻是吃驚不小。眼珠瞪圓,嘴巴張開,一臉震驚。兩手撐在案邊,渾身瑟瑟發抖。
問卦客人不解其意,紛紛問候書生身體安康。書生無力搖了搖手。
前日王老闆為生意前景蔔卦,彼時蘇绾急于歸家,欲随便說兩句打發他了事。待王老闆一屁股坐定,報上姓名來曆,蘇绾方憶起前世一樁事。
前世同年四月某日,市集臨街發生一樁慘案。一家老小乘車出遊,行至天橋中央,馬兒莫名受驚,車廂傾覆翻倒落水,溺斃者正是連鎖商鋪王老闆及其親眷。因其死狀慘烈,百姓口口相傳,令蘇绾印象深刻。
眼前王老闆大活人,舉止憨厚态度誠懇。蘇绾不忍生命無端消逝,遂提醒他:“出遊莫乘馬車,大兇。”
她以為自己宅心仁厚,救他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誰知上天狠狠甩了她一巴掌,聽勸的王老闆放棄乘坐馬車,結果不過是換種方式殒命。
所謂天命難違。
王老闆難逃命運之神掌控,她蘇绾更加逃不過厄運。活人怎能同死神抗争?
逃婚?如何逃?逃去哪裡?
所有的問題都無解,她注定重蹈覆轍,複刻前世的悲劇人生。
白衣書生捂住胸口,強忍心内絞痛,揮手打發剩餘客人,默默收拾東西,準備提早收攤。
忽然眼前一暗,一堵黑牆從天而降,帶着萬年集結陰森寒氣,烈日炎炎,卻仿佛置身冰獄。
“騙取錢财,害人性命,當淩遲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