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绾睜開眼睛,“惡魔”半跪膝間,一手掐腰,一手舉酒壺,正對她露出恐怖的笑容。
噩夢仍在繼續。
那副猙獰模樣,蘇绾見過不止一次。娘親被命令投湖,牢籠荊棘刺得渾身是血;她被蘇沅芷誣陷盜竊财物,街頭拉扯不清賣給行院。“惡魔”頂着同樣可怖的面孔,咧嘴迤迤然地笑着。
不行,絕不能跌倒兩次。否則這漫漫萬古長夜,難有黎明破曉之時。
蘇绾極力瞬目,示意對方她有話要說。
正巧蘇夫人也罵累了,吩咐婆子撤掉口中絹帕,“小婊子,膽敢耍花樣,再多紮兩針。”
蘇绾終于得到喘息機會,大口大口呼吸,清冷空氣鑽入肺腑,沖淡針刺砭骨的痛楚。
蘇夫人坐回座椅,全身卸力般軟塌,哼着鼻子道:“别妄想告狀揭發,你沒有證據,既不能證明我陷害你,亦無法自證被針紮。今日這份委屈,留着跟閻王爺訴苦罷。”
“女兒不敢。”
蘇绾坐起身,梨花帶雨,“女兒知錯了,再不敢忤逆母親。”
小雜種總算投降認輸,向她跪地求饒,蘇夫人内心狂喜,面上冰山不動,低垂着眼,“早幹嘛去了?現在知道錯了。針尖紮進肉裡才曉得疼,忒遲了,再沒有硬擠出來的道理。”
蘇绾屈身跪伏,兩肘支撐,淚珠大顆大顆滴落,“女兒不求洗清罪孽,也不敢奢望母親寬恕。這是女兒應受的懲罰,女兒心甘情願。”
“隻求母親再給一次機會,從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蘇夫人白胖的手掌,輕輕拍打椅臂。辛苦籌謀多時,再沒有比這一刻更加舒爽的時候。
她琢磨着,再怼上幾句難聽話,把八百年前失守的恥辱一并抛還。可她眼珠滴溜溜轉,搜腸刮肚無言以對——詈言窮盡,她竟找不出什麼新意。
見蘇夫人久久不回複,蘇绾急着叩首,“女兒願親筆修書一封,遞與溫侍郎,從此得作良人身。以求母親寬心,再無忌憚。”
“你說什麼?”
蘇夫人心頭一震,扶着椅臂坐正身子,“你少忽悠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容兒戲?”
蘇绾辯解道:“女兒惹出這等麻煩,已是無臉再見溫侍郎,哪裡還敢奢望婚嫁?想必溫家亦起了退婚的心思。眼前這等态勢,不如我主動提出悔婚,省得母親被他拿住把柄,折損蘇家顔面。”
蘇夫人擡眼睥着她,“你會有這般好心?巴不得早日遠離這家門罷。”
蘇绾跪得腿軟,強撐着坐起身,面色蒼白,“女兒如今等于半個廢人,即便溫侍郎不在意我留有案底,日後強嫁過去,女兒也是有心無力,撐不起正頭夫人的名頭。不堪花花草草煩擾,三年五載歸西。”
“青燈古佛陪伴一生,也好過薄命朱門。吃齋念佛,無欲無求,興許還有長命的念想。”
蘇夫人轉了轉眼珠,她雖不信任庶女,但此行未嘗不可。按照蘇绾所說,讓她親自修書悔婚,全憑她自願,溫家即便不同意,也跟蘇夫人沒得幹系。
況且,蘇夫人心裡還另有打算,她的沅兒,其實更适合做溫侍郎的正妻。雖然面相有些殘,以嫡女換庶女,再沒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溫家怎會拒絕送上門的好意?
思來想去,蘇夫人眼一橫,“就依你所言,即刻修書悔婚,不得耽擱。”
蘇绾濕巾擦拭幹淨身體,整理鬓妝,換上衣裙,婆子撤去紅绫,一切恢複如初。蘇绾向獄卒要來筆墨紙硯,坐在案邊,一筆一劃寫《悔婚書》。
“蘇女绾,鬧市行騙,犯欺詐罪。绾自知罪孽深重,無顔嫁與溫家作媳,自願悔除婚約,婚期取締,所有彩禮悉數退還。”
頃刻書就一式兩份,末尾簽字畫押,當衆誦讀一遍,折疊以蠟封存。
獄卒聽得如此,悄悄退出監牢,向書房方向奔去。
蘇绾雙手遞書給蘇夫人,“母親放心,今日所發生之事,女兒絕不會走漏半點風聲。願以一顆赤誠丹心,換取後半生苟且。”
蘇夫人喜滋滋将書信送入袖内,這趟赢得暢快徹底。可作為百年後談資,與人津津樂道,巾帼不讓須眉之大舉。
“你給我老實點,我會一直盯着你。”
蘇夫人帶領倆婆子,提着紫檀食盒,一路春風得意返還歸府。
目送“惡魔”啟門離去,蘇绾倚靠鐵栅欄,望着門外碧空素雲惆怅,春風落盡花。
這破鑼身子,不知能否撐到明天。
忽然眼前一暗,黑牆般身影雲底閃出,結結實實遮擋光陰。
耳畔響起再熟悉不過的譏諷,“啧啧,三千兩換一紙悔婚,憑你這豬腦子,還想算計别人。”
蘇绾強擠笑容,“不然呢?擋不住黑心債主獅子大開口,奴家隻能做取舍。”
男人嘴角一斜,欲再辯駁幾番,話未出口,卻見那朵柔雲慢慢堕落,化作一湖春水,在他心裡蕩開層層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