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雷随邵雲禮返回大理寺時,已是紗窗日落漸黃昏。二人進入書房一看,不得了,這是怎樣的奇觀異景。
屋内亂糟糟,地上倆人守着一鍋傾覆的稀粥,滿臉迷茫,不知所措。床邊一人雙手奉瓷碗,内盛裝熬煮軟爛白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塌床坐着京衛指揮使,懷裡抱着暈厥美人,左手臂摟住脖頸,右手捏着湯匙,額首大汗淋漓,眉頭擰成一團糟。
“蘇绾,本将軍命令你,必須吃下這一勺。否則、否則,債務翻倍!你可聽見?”
美人雙目緊阖,娥眉微蹙,不知是裝的,還是怎樣,無論如何都撬不開嘴。
他奶奶的,他在漠南攻打鞑靼可汗的時候,都沒這般耗費心力。胸口積聚一團怒火,又無處發洩,隻好拿調羹出氣,手心用力一握,狠狠捏成碎矶。
“哎呦,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堂堂三品指揮使,竟敢當衆意圖謀殺。”
邵雲禮誇張的語氣傳進時楓耳朵,他擡頭抱怨道:“偌大一座大理寺衙門,就沒點趁手的餐具?沒一件能用的。”
邵雲禮點頭道:“殺人的确不趁手,不如換個物件,保證好用。”
時楓眼睛一亮,“何物?還不快拿出來。”
邵雲禮手指着他,“用你的嘴,一口一口喂給她,自然就吃進去。”
屋内衆人皆想笑又不敢笑,捂着嘴巴拼命憋氣。
邵雲禮笑道:“并非我信口開河,禽鳥銜食哺育雛鳥,不也是嘴對嘴?”
“滾你丫的,我又不是鳥。”
時楓狠狠瞪他一眼,一聲不響扔掉手裡的碎勺,卻不肯放開箍着蘇绾的手臂。
他将蘇绾摟在懷裡,細心捋順烏發,又從腰間扯下松花汗巾,輕輕擦拭唇際沾染的米粒。
動作輕柔緩慢,充滿濃情蜜意,生怕粗手粗腳弄疼她,看得衆人目瞪口呆。這可還是那位令人聞風喪膽的“冷面閻羅”?
邵雲禮憋笑都快憋死了,他兩手叉腰,笑不攏嘴道:“你叫我過來,就是為了看你喂飯啊?”
出乎意料地,時楓這次并沒有回嘴,正色道:“叫你回來,是為此事畫上句點。”
邵雲禮見他要商量正事,乃屏退左右,留下晴雷服侍。三人從前在西北時,彼此相處親密無間。
來時的路上,晴雷已将蘇绾被蘇家暗害紮針的事件,如實禀告給邵雲禮,聽得大理寺卿眉頭緊鎖。在他所轄範圍内,竟然生出如此惡毒陰狠的案子,令人驚愕之餘,又慨歎蘇绾命運多舛。
“這位蘇二小姐所牽涉的案件,不僅僅是謀财害命這麼簡單吧?你想如何處理此案?大事化小并非難事,問題是,她當真無辜嗎?”
時楓不假思索答道:“謀财自當論不上,害命更加無稽之談。市井之地,招搖撞騙者多如牛毛,何嘗多她一個?王老闆的死,跟她沒有任何關系。那撞死人的馬車車主,早已供認自己飼料沒喂足,馬兒見了賣苞谷的攤子,不聽指揮脫缰發狂急奔,這才撞死王老闆一家。”
他停頓一下,繼續說道:“我不要她無罪釋放,平白留下案底。我要徹底銷案,對外一緻口風,這件案子,自始至終就沒有發生過。”
邵雲禮嘴角上揚,故意逗弄他,“人家一開始就這樣喊冤,是誰不分皂白,扯着脖子非要緝拿歸案,如今又要徹底銷案。集市幾百雙眼睛可都看見,你抱着人家又親又啃。”
提及那個吻,時楓頓時面皮微熱,惱道:“讓你銷了蘇绾的案底,跟我臨街親人有何關系?”
“怎麼沒有關系?我早說過,她是溫侍郎的人。你這樣強取豪奪,明擺着跟溫侍郎争,小心他翻臉無情,而你終究一敗塗地。”對方食古不化,令邵雲禮這個“過來人”有些捉急。
時楓聞言一頓,理智上,他從未想過要跟别人争她,但情感上,他又不想立刻投降認輸。
“我的事不用你管。”憋了半天,吐出一句話。
“你的事我管不着,她的事,本官恰巧能管一點。”邵雲禮建議道:“依我看,也不必銷罪。從她身上取出的那幾根針,就是蘇家迫害她的累累罪證,反手告他一個虐待子女罪,将蘇家趕盡殺絕。回頭你不必再争名奪利,她自然會傾向你這邊。”
“不,銀針的事,我自有安排,暫不打算告發蘇家。”他心裡盤算着另一樁買賣,很重要。
“你又不告她,也不告蘇家,那你所謂的正事,就為給她銷案?合着我這大理寺的門檻,随你來去自如。”邵雲禮氣惱道。
“非也,非也。”時楓自懷裡掏出一張憑證,“正事在此。你轄内府衙發生故意傷人事件,我替你召了大夫診治,今病人已得救。此為診費憑證,呈與你報銷。”
邵雲禮嘟嘟囔囔,“我就說你小子急着叫我來,準沒好事情,果然,在這等着我呢。”他接過憑證,打眼望去,瞬時瞪圓了眼,“三千?滾你丫的,當我開的是錢莊麼?要多少有多少?沒門!”
時楓背手仰頭,得意道:“人,是在你的地盤出的事,睜大眼睛看看,憑證上面清清楚楚地寫着:‘大理寺醫治病患一名,費用三千兩’,你甭想賴賬。”
邵雲禮盯着那張紙頭左看右看,果然有以上字樣,心想:這小子憋着壞,早就算計好敲他竹杠。恨隻恨他們兵營兄弟一場,自己還欠着他倆兄弟一條命的人情未還,打碎牙齒咽進肚裡,心甘情願被他敲詐。
“我也不白掙你的錢,最近我想去郊外爬山散心,缺少盤纏打點地頭蛇。”時楓忽然沉聲道。
他這一語道破天機,邵雲禮立刻有所警覺,“無緣無故,你會那土匪頭子作甚?”
時楓将老道所言,一五一十講給邵雲禮聽,聽得邵雲禮神色愈加凝重。
他大時樾兩歲,常常以兄長自居,但時樾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兩年前,時樾遭逢匈奴埋伏,含恨而死,是他不遠千裡親自去漠北驗屍。
邵雲禮仔細排查現場周遭,憑借豐富斷案經驗,他笃定時樾遭人陷害。他将這個想法告訴時楓,這才引起時楓的懷疑,發誓要查明真相,替哥哥報仇。
時楓調任京衛指揮使一職,還是邵雲禮以大理寺卿職位出面擔保,牽線搭橋,打通兵部和錦衣衛,這才如願以償。
拿錢查探山匪,才是時楓要談的正事。
“狗日的,”邵雲禮小心收好憑證,無奈歎道:“能拿捏你的人,總算出現了。”他撣去青色外袍浮塵,“就依你所言,銷案。”邊說邊起身,“若溫侍郎過問,我來應付便是。”
他招呼晴雷,“走,咱爺倆喝兩盅去。”
晴雷望了一眼主子,見他正搭着一條腿坐在塌邊,凝望美人發愣,晴雷聳聳肩,跟随邵雲禮腳步趸出門去。
*
清月出嶺,微光入扉,薄紗滿地銀。塌上美人躺卧,芳逾散麝,色茂開蓮,蛟绡霧縠籠香雪。月光映照,冰雪肌膚晶瑩剔透,吹彈可破。
她倒是睡得酣暢。
男人莫名感到口幹舌燥,轉身尋了一海茶碗牛飲。涼爽清茶澆滅心中升騰的火氣,卻又燃起另一層焦慮。
自從被他擄進大理寺,已過去将近五日,瘋婆娘一直不肯吃飯。雖說中途蘇夫人煞有介事提來食盒,但在那場驚心動魄的争鬥中,蘇绾未必吃得下鴻門宴。白日裡他突發奇想,灌點米粥給她,至少能緩解燃眉之急,誰知又死活撬不開嘴。
望着佳人如玉面龐,男人負在身後的雙手屈了屈,也許邵雲禮說的話有道理。
叫廚房重新熱了那碗白粥,瓷碗端在手裡,男人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不如先空嘴試探,萬一還是不行,至少不會弄髒她的臉。
男人放下瓷碗,側坐美人身旁,左右比劃幾下,感覺姿勢有點别扭。
倏地站起身,伸展腿腳,紮個馬步,氣沉丹田。撿起茶碗,将剩餘茶水一飲而盡,長舒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