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楓側目而視,冷冷說道:“過去種種,皆已償清,你情我願,咱們誰也不欠誰。”
“今後的事,按生意論,一筆一筆交易,無論巨細,白紙黑字立下字據。我幫你辦一件,你償我一夜卿。”
“以後隻要你欠我的人情,無論你身處何地,正做何事,也無論你想不想,願不願意,我想睡你的時候,你都必須履行義務。”
“合約期限,未定。”
時楓轉過身,居高臨下睇着蘇绾,負手而立。日光潑灑他半邊堅毅面容,半明半暗,深沉莫測。
“不行,我不答應。”蘇绾站起身,擡腿作勢要走。
“那誰幫你取出體内的七根針呢?誰又能為你作證,逮捕蘇夫人呢?”
男人饧着眼,輕飄飄道:“你沒有退路。”
“你……無賴。”蘇绾怛然失色,眼前這個人,跟前世一身正氣不近女色的綏靖王,還有半點關系?
時楓勾了勾唇,“你才知道,我可是坊間有名的‘冷面閻羅’。跟我打交道,能有幾分勝算,你該有自知之明。”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她之初衷,欲以清白之身,換取他協助退婚。雖未敢奢望一睡抵萬金,但婚期隻剩四月,左不過三五次,最多七八次,也有個定數。
可對方竟然駁回她的條件,改寫為“随叫随到,期限未定”,明擺着要将她吃幹抹淨,無限制拘禁奴役她。
是的,她沒有退路。
走一步算一步,誰先認輸還不一定呢。
蘇绾低下頭,沉寂半日,細聲道:“你能下手輕一些嗎?”
見她終于肯松口,答應“喪權辱國”之不平等條約。時楓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依舊冷冰冰模樣。心裡卻好似召開水路道場大會,叮叮當當,鑼鼓齊鳴。
蘇绾讓他嘗到甜頭,他食髓知味,便不想撒手。手段是卑劣些,但他又不是衛道士,誰讓她先來招惹他?要他屈身做一顆棋子,任由人擺布,癡人說夢。
“很好。”時楓扯下腰間松花汗巾,碾着蘇绾咬出血的唇瓣,“你乖一點,我自會幫你解決問題。既找上我的門,絕無教你一無所獲,另尋出路的道理。”
蘇绾木讷地任由他磋磨,心中一夕千念。伴君如伴虎,倘若有朝一日被獸反噬,她也怨不得别人。
她默默穿上绮雲裙,前襟已被扯爛,散開在胸前,好似此刻破鑼心情。
“收拾一下,亂得不像話。”男人冷冷發号施令,語氣不容分說,俨然将軍做派。
這裡這麼亂,還不都是你弄得!
蘇绾怨恨地瞪他一眼,起身整理滿屋狼藉,故意摔摔打打,弄出嘈雜的聲響,發洩心中怨憤。嘴裡不停碎碎念,這人真是屬狗的,胡亂咬人不說,所到之處,堪比飓風過境。
時楓長出一口氣,自初見蘇绾算起,足足郁卒憋悶倆月,如今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
“春月坊段公子,天橋算命書生。”男人單膝支立,搭在塌床邊,饧眼佻望蘇绾忙碌,“你算計來算計去,有否算準這結果?”
蘇绾俯身拾起東倒西歪的酒盞,懊惱道:“我不過是隻小狐狸,哪裡鬥得過你這隻千年黑熊精。”
“知道就好。”男人嘴角一斜。
無所謂,先用一紙契約牽絆她,剩下的日子,慢慢追查她的那些秘密,也還來得及。
時楓忽然感到肚餓,折騰整日,粒米未進。他大步走出房間,兩手撐住廊間欄杆,吼道:“晴雷。”
晴雷伫立八仙桌一角,剪着兩條手臂,睇着木凳上氣鼓鼓的姑娘。
“口渴嗎?我叫壺茶給你。”
“不渴。”無霜沒好氣似地答道。
“肚子餓不餓?他家的牛舌餅很好吃。”
“不吃。”無霜言簡意赅。
晴雷犯了難,他領命“安排照顧”她,可他站在這裡一個多時辰,對于他的示好,對方絲毫不領情。
他并不覺得厭煩,反而很享受當下。那股淡淡栀子花香,迷了他的眼,沖散他全身倦意。
“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
無霜瞥了他一眼,少年負手而立,眉眼彎彎,正對着她笑意盈盈。她無端心跳停了一拍,胸中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嗆到自己,咳嗽聲不斷。
晴雷眼疾手快,不知從哪裡端出杯茶,倏地遞到無霜面前。
“不燙,亦不苦。”
動作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驚得無霜瞪圓眼睛,這就是兵家侍衛的本事嗎?
她愣了半日,也未搭理晴雷,倒讓少年心思亂轉,以為她還在生氣,遂将時楓腹诽一通。
“晴雷,狗東西,還不快上來。”
時楓喊過兩遍,才見晴雷慢騰騰趸上樓梯,拜道:“爺有何吩咐?”
時楓嗔道:“你跑哪兒去了?叫一桌飯菜,伴香粽,再來壺燒酒。糯米酒太淡,我不愛喝。”
晴雷揶揄道:“爺不愛喝,還叫兩壺。”
時楓一腳踢過去,“混賬東西,叫那婢女上來。”
無霜緣階而上,一路低着頭,不敢擡眼睇時楓,匆匆欲進房,卻被時楓叫住。
将軍負手而立,瞥了一眼房内坐着的世家小姐,沉聲道:“你家小姐可曾有過病史?發作起來不認人,兩耳失聰,雙目不明,神志也不清醒。”
無霜一臉震驚,搖頭如撥浪鼓,“将軍此話怎講?我家小姐向來溫婉娴靜,外人面前一貫低調,哪裡會有發瘋模樣?别是将軍威壓欺人,小姐身子骨荏弱,吃不消罷。”
小姑娘語氣有些不敬,時楓也未在意,擺擺手讓無霜走了。心裡思緒繁亂,瘋症癔症病根一事,蹊跷難解,還需多加觀察。
無霜見蘇绾安好,心裡石頭落地,她上前拉着蘇绾的手,悄悄問道:“小姐可曾受委屈?”
蘇绾苦澀地一笑,豈止受委屈,今日一役,她賠進去全部尊嚴和自己。
無霜方才注意到,蘇绾的衣裙破爛不堪,髒污一塊塊,瞥了一眼時楓,沒好氣地問道:“怎麼下手這樣重?不把人當人看啊。”
蘇绾收緊泥金褙子,盡力遮擋胸前破爛,她哪裡還算個人,她是獵物、食物、标價的底物。
酒菜擺滿一桌子,都是些時令小菜,還有糯米紅棗粽子,以及一壺二鍋頭。
時楓問道:“你們不吃嗎?”
晴雷右手扶雁翎刀,左手剪在後背,昂首挺胸道:“屬下不餓。”兩位姑娘不上桌,他做侍衛的,也不好大剌剌入席。
“沒問你。”時楓怒道。
蘇绾坐在木塌另一邊,距離時楓較遠。她完全沒有胃口。她被人吃幹抹淨,哪裡還能吃得下飯?猛獸嘴下獵物,沒有吃食的權利,隻有被吃的宿命。
時楓風卷殘雲般大快朵頤,他在兵營養成速食習慣,動作有條不紊,不失斯文。
酒足飯飽,時楓環顧四周,拾起那條松花汗巾,上面沾染點點血痕。他也不嫌棄,抓着汗巾擦拭嘴角,戲谑道:“我在蘇府埋了眼線,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兩眼注視下。收起你那些無謂的小心思小伎倆,有事交給我來處理。”
男人故意冷冷道:“一碼歸一碼,超出約定範圍,你自行抽丁拔楔,本将軍無暇理你。”
這個家夥屬猴子的,一點虧都不肯吃。蘇绾咬着嘴唇,“人貴有自知之明,我不會死皮賴臉糾纏你。”
時楓冷笑一聲,“那是最好。”
用畢午膳,時楓回府處理事情,打發晴雷給蘇绾叫輛馬車送回家不提。
福建都指揮使沈恪,受命進京觐見聖上,車隊已臨京郊,傍晚即可進城。沈老将軍與時楓父親乃故交,進京第一站下榻時将軍府,行程早已安排好。
時楓在醉仙樓耽擱大半日,芙蓉帳暖度春宵,差點延誤正事。不禁低頭慨歎,妖精果然還是妖精,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他算是嘗到厲害了。
假若真如她所說,一切籌謀策劃,隻為解除婚約,為何不親自去同溫如初商榷,偏要拉他做中間人,是否多此一舉?
時楓沉思片刻,手指敲了敲車橼。
晴雷騎着馬背,與馬車并行。馬蹄刮剌剌響,腦子裡浮現出栀子花姑娘的笑臉,懊悔自己還未問到她的名字。
蓦然聽見敲擊聲,晴雷收住思緒,俯下身子問道:“爺有何事?”
車内傳來深沉聲音:“打探一下蘇绾的底細,順便查查溫如初近幾年的行動軌迹。”
晴雷回道:“遵命。”
車内人撣了撣石青袍子浮塵,鼻尖聳了聳,擡起袖口嗅了嗅,一股子淡淡的魚腥味直沖鼻翼,男人不禁蹙了蹙眉。
這也難怪,他抱着蘇绾卧倒一個多時辰,體服相觸,身上早就沾染她的味道。
隻是,為何是股魚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