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蘇府,蘇夫人交給他這枚墨玉,說是從奸夫身上扯下來的。彼時他還不能完全确定,納征之日所發生的騷亂,到底是蘇沅芷自導自演的陰謀,還是真的确有其事。
溫如初得到墨玉之後,摩挲擺弄良久,未曾發現半點異常,索性丢在一邊再未管它。不過是市面上常見的貨品,西市的首飾鋪子裡多的是,一枚也就幾兩銀子的事。
然而此刻,經過陽光沐浴和茶煙洗禮,玉石卻散發出異樣的青綠色透明光彩,微光粼粼,穿透袅袅茶煙。
溫如初放下茶盞,摸過來那枚墨玉,攤在手心裡揉了揉,好似捏着一顆碧綠的水晶。可一旦離開陽光照射,立即恢複普通黑色墨玉。
此物乃稀世寶玉,絕非中原所有。
桃花眼眸倒映一片青芒,亦如他頭頂晦暗的綠雲,是怒,是嗔,是咽不下去的苦澀。他狠狠地攥起手心,指甲嵌進肉裡,肆意發洩滿腔的怒火。
那個女人,終究是負了他。
他恨不得立刻沖到蘇家,去将她擄了來,好好盤問審訊一番,問問她究竟有沒有良心,怎敢背棄佛前誓言。又或者敲碎她的牙齒,從她嘴裡撬出來,奸夫到底是誰。
可他有他的教養和分寸,也有不肯認輸的傲嬌。敵人挑釁的劍鋒,已然指到他鼻子跟前,他沒有退後的選擇,唯有迎頭一棒,與對方針鋒相對。
跟他鬥,活的不耐煩了。
敵人的這步棋,無非在探究他的底線,看他能忍到何時。那他就擺出自己真正的底氣,跟對方硬碰硬。
溫如初召來侍從遠舟,囑咐他送一封書信,至東閣大學士章任梁府邸。
時光春華可惜,一轉眼又過了七八日。
自從蘇盡歡被刑部拿去以後,蘇家再沒有封鎖門戶的必要,索性敞開大門。期間人來人往,三法司接連不斷派人訪查,搜集證據,蘇家不得不一一盡心接待。
蘇绾同芸娘、無霜等人,連同寶哥兒和乳娘,亦已回歸紫竹苑住所。蘇绾擔心案子進展,時不時讓芸娘去撬蘇老爺的口風。得到的消息有好有壞,她一時也沒有頭緒,整日悶着,恹恹不樂。
蘇绾欲派人去時楓那裡打探情況,可據她對時楓的了解,必定打探不到任何消息線索,還會反過來拿住她的短處,又要強迫她“下單付賬”。
“小姐,此人不可靠,莫上他的當。”
精細繡花針左右穿引,無霜正努力縫補蘇绾那件翡翠煙羅绮雲裙。任務十分艱巨,僅對襟被扯爛好幾處,無消說裙裾和袖邊。
本來早就該縫了,隻是蘇家出了一場大亂,無霜根本沒機會做繡活。如今總算有些空暇,趕緊搗騰針線。
她邊縫邊歎氣,小姐本來拿得出手的裙钗就不多,納征那日還要依靠夫人施舍首飾鬓花,怕她“丢了蘇家顔面”,弄到最後,也不知究竟誰丢臉。
蘇绾從紙堆裡翻出一張薛濤箋,琢磨着寫些詩詞,“他雖看着冷戾無情,然朝廷三品大将軍,又是綏靖王世子,言必信,行必果。他承諾會幫我,總不會騙了我去。”
無霜放下手中活計,給蘇绾端來一盅才蒸好的燕窩羹,為她補充元氣。自端陽始,蘇绾落得一身傷痕,有新有舊,全身被狗啃過一般,慘不忍睹。再加上被婆子家丁摁在手裡幾次,渾身上下無一處平滑肌膚。
“霜兒不懂,為何一定要找上他?下手那樣重,好像吃人一般。”無霜一臉怒容,西廂房一夜,她雖懵懂無知,但總歸貼身伺候蘇绾起居,發生什麼事,她也猜得八九分。
蘇绾撚起瓷匙,舀了一勺,吹散熱氣,“既求他辦事,總不能空着兩手,少不得吃點虧。我也認了。至于為何是他,我問問你,京城之内,除了深宮裡的皇親國戚,哪個還能不被他管制?他身為綏靖王世子,官拜京衛指揮使,拱衛京師,守護宮禁,統領京郊大營三萬兵馬。他有權有勢有能力,天子腳下,直踩江山社稷命門,誰人敢在他頭上撒野。便是皇宮上直衛錦衣衛,名義上受他轄制,也要讓他三分。”
無霜嘟着小嘴,“憑他再厲害的人物,折騰小姐就是不對。卑鄙手段用盡,隻為騙取小姐身子,這可是大将軍做出來的德行?”
她重新坐回塌上,撿起那條裙子,繼續縫縫補補,“小姐為何不去求姑爺?我們姑爺貴為三品大員,也能幫着小姐呀。姑爺哪裡不好,溫柔體貼,彬彬有禮,和姓時的比起來,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小姐放着如玉公子不要,偏要招惹黑狗,定是中了邪。”
匙中羹已溫,蘇绾小口啜飲,燕窩溫潤入喉,沁人心脾。平常她根本吃不到這類名貴補品,管家嬷嬷總是皮笑肉不笑地打發無霜,“慣例已分完,剩下存貨留給老爺夫人應急。”蘇老爺蘇夫人四旬剛過,身強體健,也不知有何可急。
及至蘇盡歡昏睡三日,數不清的人參燕窩伺候着,更加沒有蘇绾的份。眼前這份燕窩,是芸娘親自送過來,無霜拿去偷偷炖煮,躲過管家嬷嬷的眼線。
芸娘障袂竊笑,“老不死塞給我的,死乞白賴非要我吃,說什麼補氣養元。我自是吃不得這許多,你也别跟我客氣,反正都是拿蘇家的銀子養蘇家的人。”
蘇绾取出絹帕,擦拭嘴角痕迹,觸碰到舊日裂痕,腦海蓦然浮現醉仙樓那一幕。
穿石青色衣袍的男人居高臨下,鳳眸凜冽,長有薄繭的手指隔着汗巾在破裂唇際碾過,夾帶着一絲雪松氣息。
“你乖一點,我自會幫你解決問題。既找上我的門,絕無教你一無所獲,另尋出路的道理。”
嘴角殘餘一絲隐隐作痛,但更多的還是畏葸之心。
上一世蘇绾被禁锢在皇宮,對朝堂争鬥有所耳聞。溫如初成為内閣首輔之後,權傾朝野,打着“清君側”的名義,斬盡一數忠良将相,包括時楓的父親綏靖王時謙。
時楓被貶谪西域邊塞駐防,得知消息後怒不可遏,率領三十萬讨伐軍攻打京師。
溫如初本就不得人心,朝廷節節敗退。眼看大軍來襲,他竟将蘇绾推出去當做“禍國妖姬”,替他承擔罪名,蠱惑百姓誅殺妖女。
火光沖天,蘇绾最後一眼望見,天邊紅雲團聚,那是時楓的讨伐軍旗幟。守城士兵左支右绌,隻得棄甲曳兵,紛紛潰逃。希望的曙光就在前方,可惜蘇绾沒能看到盡頭。
重活一世,蘇绾定要搶在溫如初前頭,将他的罪惡滔天行徑掐滅于萌芽,不給他留絲毫崛起的機會。而唯有牽絆住時楓,借助他的力量,蘇绾才能成就複仇大業。
蘇盡歡一案,是蘇绾為報複蘇家,走的第一步棋,後面還會有第二步,第三步,直至全部蘇家人付出血的代價。
倘若一開始,她隻想逃離溫如初的爪牙,未曾想過颠覆蘇家。然而大理寺獄中,蘇夫人毫不客氣送了她七根銀針作為贈禮,她怎麼也得有所回饋,禮尚往來嘛,就回報一個家破人亡吧。
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蔥指拂傷,蘇绾淡淡道:“溫侍郎并非我的良人,時将軍亦非終身托付。我不過權其利害,拿一根棒子,去打另一條狗而已。大棒荊棘刺手,我也沒什麼好抱怨,路是我自己選的。”
無霜望着蘇绾堅毅的神情,癟了癟嘴表示不服。她想不通,兩個月前小姐還拉着姑爺的手,羞澀地詢問他何時來娶她,怎麼眨眼間就另覓新歡,一門心思離開姑爺。
無霜暗自揣測,小姐多半被“黑狗将軍”——她私底下偷偷這樣稱呼時楓——迷失心竅,誤上賊船。但她不敢輕舉妄動,須坐等機會,一舉揭穿他假面具。
然而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蘇绾和無霜翹首以待,卻隻等來刑部的一紙通告。
因案情複雜,證據不足,嫌犯蘇盡歡取保候審,即日放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