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如初獨坐在書房桌案前,端起一盞碧螺春,輕輕地啜茶,茶香混雜紫檀輕煙,書房彌漫。
桌案擺着一份請帖,粉色薛濤箋寫就,下角印一支桃花,上寫:“蘇家二小姐蘇绾,邀請貴府溫侍郎,五月三十同遊北海,以叙離情。”
溫念溫如初起步戶部,升至從五品戶部員外郎。世人皆認為,他已爬到官場頂端,再難向上攀升。
誰知溫如初神來一筆,在戶部尚書梁才鼎力支持下,抛出驚世駭俗的“一條鞭法”,震驚朝野四方,廿二歲破格擢升正三品戶部侍郎。
溫如初提出,把各州縣的田賦、徭役以及其他雜征總為一條,合并征收銀兩,按畝折算繳納。這種“通計一省丁糧,均派一省徭役”的方法稱為:一條鞭法。
“一條鞭法”大大簡化了稅制,方便征收稅款。同時使地方官員難于作弊,進而增加财政收入。
聖上龍顔大悅,摩拳擦掌,欲在全國推行賦稅改革。試點首推賦役繁重的江蘇、安徽和浙江省。
由于觸及官紳地主的經濟利益,地主隐瞞土地,躲避賦稅現象嚴重,緻使三省推行賦稅改革半年有餘,遲遲不見成效。
在這節骨眼,内閣大學士章任梁上本,請旨延緩賦稅改革在全國施行,取消江西、福建和兩廣的推行政策。對于“一條鞭法”支持與否,章任梁态度始終諱莫如深。然而若“一條鞭法”半途而廢,溫如初的雲衢官路戛然而止。
溫如初并非第一次同首輔打交道,他的投名狀,早在兩年前便交到章任梁手裡。而蘇家逆子蘇盡歡一案,迫使溫如初早早動了章任梁這步棋,是他以戶部尚書梁才名義,寫信請求都察院參與審理此案。
章任梁給了他溫如初面子,都察院将此案完美解決,蘇家全身而退,除了蘇盡歡受的一點皮肉之苦以外,沒有人得到處罰。
求人的代價,便是犧牲掉“一條鞭法”的公正公平。下一步棋怎麼走,取決于章任梁想不想要他活。僅憑他一己之力,恐怕難以再次翻身。若想打動章任梁,得需一塊敲門磚,投其所好,才能逃過此劫。
大慈恩寺的番僧慧明法王,曾替他打卦,認為他命裡注定得到天賜的錦斓袈裟,可償今生所願。而這件袈裟已經幻世為人,名為蘇绾。
是時候,請出他的保命袈裟了。
早在兩年前,他私底下布置眼線,打探到浙江省布政使殷潛妹妹蘇殷氏,嫁給吏部郎中蘇君識為妻,蘇君識膝下兩女一子,兒女皆未成親。
嫡女蘇沅芷嚣張跋扈,大小姐脾氣,難以拿捏控制。相比之下,庶女蘇绾木讷,文靜賢淑,定會成為趁手的工具。
溫如初就此敲定娶蘇绾為妻的決心,佳人才子采蘭贈芍,情路順遂。
月暈而風,接連不斷的波折,讓敏銳的溫如初,察覺到一絲危險的氣息。
蘇绾似乎不再如之前那般逆來順受,雖然她表現得聽話乖巧,但他總覺得,她隐藏在暗處的眼神,充滿不可名狀的敵意。
所有證據均指明:奸夫确有其人,多半就是冷面閻羅,京衛指揮使,時楓。
時楓,時将軍。
溫如初心裡反複琢磨他的名字。
納征一日,他得到奸夫身上扯下來的墨玉證據;蘇绾假扮算命書生,結果被隋太醫當做時楓的小妾診治;端午節醉仙樓後,徐尚書唠叨的那句話:“時将軍所言有理,這果然是條明路”,應是時楓故意引導徐尚書拖住他,導緻他遲到早退宴席,其目的在于幫助蘇绾粉飾太平。
謎底尚未揭曉,但溫如初心中已有九分把握,剩下一分,是他對兄弟留有的最後一絲信任,與時樾一事的愧疚。
他隻有一事不明:他們倆,究竟是何時搭連到一起的?
溫如初雙眉一挑,素白手指拾起薛濤箋,狠狠地揉搓一團。書房内彌漫着淡淡的檀香味,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映照俊美面容,仿佛一尊白玉雕像。
春色将闌,莺聲漸老,轉眼間到了五月三十。
夏日的北海,一派祥和景象。北海乃城内一方湖泊,轄通城外護城河及江沿江口,面積寬廣遼闊。岸邊景色澹宕,群山萬壑環繞,亭台樓榭倒映。
正值仲夏之始,柳亸莺嬌花複殷,吸引京城衆多妖童媛女,聯袂踏青,賞花品酒對詩,附庸風雅。
馬車緩緩停泊,車上輕步落下一位絕世美人,一搦腰,三阙裙,集萬千妖娆于一身,眼波流轉,明媚如絲,勾得路人流連忘返。
經過幾日休養,蘇绾的燒退了,咳嗽減輕許多,氣色還有待恢複,但這并不影響她的美貌。她依然是街景最光輝美好的一筆。
那筆色彩明亮,閃了路邊等候仕女團的眼睛,她們粉妝極重,粉屑飛撲,團扇遮面驚呼:“好美的人兒。”
忽然跌足一個趔趄,差點被人撞滿懷,蘇绾玉手扶額,雙眼漫漶,看不清楚路人。
“喲,這是誰家的小娘子,這般俊俏耐看。可是在等心上人兒?别等了,灑家帶你玩。”一聲調侃響起。
不等蘇绾回應,那人說着,上手竟去摸她的臉頰。
眼看鹹豬手迎面襲來,蘇绾心内顫抖。千鈞一發之際,卻見襕衫公子身形一閃蹿上前來,舉起手刀打落那人手腕,
“哎喲。”疼得那人直喊娘。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蘇绾正欲向襕衫公子表達謝意,誰知後面又蹭蹭竄出七八彪形大漢,紛紛出手扶起那人。
糟糕,幫手來了。
來者不善,蘇绾悄悄後退兩步,伺機欲逃。
其中一位絡腮胡大漢趸步上前,不由分說掄拳猛搥那人腹部,隻一擊就将那人擊昏。
絡腮胡甩了甩手腕,回頭向襕衫公子拜道:“奴才不懂事,望公子贖罪。”
襕衫公子瞟了一眼地上躺倒的“死豬”,厭惡道:“烏合之衆,難成大事。”
絡腮胡愧道:“此人乃外編,臨時叫過來湊數,不曾想竟這般不抵。”
襕衫公子背過手去,語氣冰冷,“将他丢進江裡喂魚。”
絡腮胡低頭道:“是。”
使了個眼色,命令手下迅速将那人擡離。
風過如呼吸,襕衫公子甩袖揚長而去,全程看也不看蘇绾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