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金娘掃了一眼,臉色當即大變,她不顧謝樓的阻攔,一把搶過那張帛書,厲聲質問謝輕舟,“你怎會有這份帛書?”
謝樓喝道:“大人面前,休得放肆!一封死囚的絕筆而已,嚷嚷什麼!”
死囚、絕筆、乍一聽到這幾個字,池金娘眸中蓄淚,哽咽道:“你們把他怎麼了?”
“應該是池娘子你想把我們怎麼樣才對。”謝輕舟坐直身子,細數池金娘犯下的罪行,“毒害守邊大将,意圖謀殺朝廷大員的夫人,甚至打算禍水東引,把一切罪責推到韓國夫人頭上,你對你的主子還真是忠心。”
池金娘冷笑一聲,故意反駁道:“什麼忠不忠心,細作都是身不由己。為了活命,招供算什麼。”
池金娘的輕而易舉的回答反而證實了謝輕舟的猜測,對謝家出手的人果然是東宮。
他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池先生是你什麼人?”
謝輕鴻一早便将池金娘的來曆說明,所以謝輕舟知道池金娘的本事,這樣的人,這樣的出身,若非國破家亡,怎肯輕易為人差遣。
冷靜片刻,池金娘心裡對這份帛書起疑,她看也不看謝輕舟,偏過一張臉:“都成大人手上的死囚了,還有說下去的必要嗎?”
謝輕舟冷笑,看着跪在地上的“硬骨頭”,正想示意謝樓用刑。
這時,謝輕熙從屋外進來,先朝上座的謝輕舟眼神詢問,見他點頭,這才親自将池金娘扶坐在椅子上。
池金娘一臉警惕又莫名地盯着她,直到謝輕熙用于阗手語比劃了一句,“别怕,我們是來幫你的”,池金娘強桀骜不馴的面具才終于卸下。
“這是王室曆代子女才能學的手語,看來,阿兄是真的很信任你。”
想到往日種種,池金娘苦笑,看來她阿兄是真的從未留戀過于阗的權勢,連象征身份的手語也能授予外人。
池金娘與東宮的池先生本是于阗王的子女,先王仙去,王位更疊,原本屬于池先生的寶座卻落到了更有權勢的王叔手中。為了避禍,兄妹二人不得不隐姓埋名,潛入大唐境内。池先生陰差陽錯被舉薦入宮教學,悄悄把池金娘藏在宮外,原以為此生可順遂渡過,卻不想還是被有心人利用,淪為争權奪利的工具。
謝輕熙見她有所觸動,緩緩道:“不久之前,我在東宮見過池先生一面。那時他同太子争執,意圖刺殺——”
“我知道。”池金娘打斷謝輕熙,終于正眼看向上首的謝輕舟,“這正是我來謝府的原因。不知為何,太子尤其忌憚兩位大人,他知曉我此行極可能無法成功,所以隻是為了敲山震虎。”
一旦失敗,隻需供出韓國夫人這個“主謀”,萬事自然與東宮無關。
“敲山震虎——”
若隻是一個警告,何必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謝輕舟的視線始終落在眼前巨大的金色地毯上,聞言緩緩擡起眼皮,他一看過去,池金娘便重新跪下。
“你的意思是,太子還有後招?”
池金娘點頭,将身子伏得極低,“奴家不敢欺瞞大人,韓國夫人身邊的秋心已命我繼續潛伏在謝将軍身邊,伺機而動。”
池金娘所謂的“伺機而動”,無外乎就是用蠱毒來威脅和控制人而已,這種把戲雖然低劣,但意外地好用。
謝輕舟冷哼一聲,似是不信池金娘的話,“你方才還推三阻四,不肯将實情說出,怎麼現在又肯了?”
池金娘露出懊悔的神色,“奴家以為方才大人用我阿兄之事威脅我,這才……敢問大人,我阿兄他現在是否平安?”
謝輕熙說道:“池先生不在謝府,但太子既然要挾你,必然會保他無虞。”
知道兄長依舊在太子手上,池金娘慘笑,鄭重朝上首一拜,“奴家知道此事無論成敗,太子定然不會放過我兄妹二人。奴家願将性命交于大人,隻求您救我阿兄一命。”
阿兄既然肯将于阗的手語悉數傳予這位娘子,必然是極信任此人。替太子賣命,成不成都得死,不如賭一把,多換一條命。
謝輕舟沉吟片刻,問道:“我夫人的毒可是你下的?”
池金娘直起半身,看向謝輕舟腳邊的那個小盒子,裡面的玉佩玉質渾濁,黑得滲人。
她點點頭,并不打算為自己辯解,“此物确實出自奴家之手,可動手的另有其人,奴家隻負責謝将軍這邊。”
念在池金娘方才救治有功的份上,謝輕舟點點頭,算是答應了她的請求。
他提醒池金娘好好養傷,“你的命留着有用,千秋節有于阗的使團來賀,到時候還需你盛裝出席。”
池金娘再一次磕頭,“多謝大人。”
*
聽完了謝輕舟的轉述,孟韻沉默了半晌,她甚至還沒正經地見過宮裡的人,便遇到了來自東宮的威脅。
“罷了,不想了。”孟韻呼出胸前的一口濁氣,她像是才想起來似的,随口一問:“方良呢?”
不管有心還是無意,都是他害了自己。孟韻對他說不上恨,隻想知道方良的情況。
“死了。”謝輕舟輕飄飄說道,語氣仿佛是起風了要關窗一樣簡單。
死了?頭一天見面,笑呵呵與自己交談的人就這麼沒了,孟韻心中生出一股惡寒,神情也變得極不自然。
一雙發涼的手伸過來握住她,謝輕舟讓她擡頭,“韻娘,看着我。”
孟韻的眼中生出了恐懼。
“人不是我殺的。出事前我就派人跟着他,謝樓前不久趕過去時,人已經涼透了。”
謝輕舟注視孟韻的眼睛,“韻娘,我即将要做一件危險的事情。若是以前,我可以不管不顧,但現在有了你,有了孩子,我必須要替你們考慮。”
孟韻一把抱住謝輕舟,尋求依靠之際,将頭埋在他的脖頸間,她清楚地感知他脖間頻繁的搏動,确信了謝輕舟說的“危險”是真的危險。
“夫君想做的事,韻娘都支持。”
她大概明白了他想做什麼。君子以眼還眼,以直報怨,乃是天經地義。
謝輕舟牢牢抱緊孟韻,猛嗅一口她身上的香氣,熟悉的味道撫慰了他心中的複雜的情緒,就像一雙巧手,理清了他心中的郁結。
覺得差不多了,孟韻拍了拍謝輕舟,讓他松開自己,用另一隻沒包紮的手,在枕頭下掏來掏去。
謝輕舟伸手進去幫她将東西拿了出來,冰冰涼涼握在掌心,攤開一看,原來是他當初交給她的那塊玉佩。
孟韻難得向他提了一個要求,“等夫君忙完這陣子,可否帶我去見見你的阿耶阿娘?”
這是心願,也是祈禱。她想謝輕舟平安歸來,一起給二老上柱香,盡一盡做兒媳的心意。
謝輕舟明白她的意思,輕聲應了一個“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