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滂沱,已經在外站了兩個多時辰的祝黎聽着四周的喧嚣,心中反而甯靜下來,房門開啟,他平和地走了進去,迎着上将軍審視的目光,屈膝而跪,謙遜而從容。
請示的結果如預料那般,張鑒駁斥了他推廣劍訣全軍備戰的提議,責令其安守本分,不得亂紀。
也罷,祝黎暗暗長歎,自己與這位,向來是話不投機。他倒也不想再強求,便任由心間那份不甘被生性當中的淡漠所抹去。
正要起身時,半空電光閃現,映得房中大亮,張鑒的臉色十分陰沉,宛如一隻強壓着暴怒的兇獸,他再度開口,恰逢驚雷炸響,震得祝黎耳中嗡鳴。
“祝司馬,我正巧也有事問你,相爻之事,與你有無幹系?”
祝黎雙膝已離地,聞言頓了頓,重又跪了下去。片刻間心念電轉,表面未有絲毫異樣顯露。
“大人何出此言?”
“你隻管回答!”
“……沒有。”
“哼!”張鑒一掌拍在案上,酒樽與燭台險些翻倒。他猛地起身,居高臨下地瞪着祝黎,咬牙切齒道,“屁話!王上信你,老子不信!”
祝黎眉頭輕蹙,對這粗鄙的言語感到不适。張鑒突然發問,想是捉到了些蛛絲馬迹,竟能順藤摸瓜牽出他來。可就算他曾與二公子有聯絡,對那夜變故也是全然不知,審也無用。聽那話中之意,消息應已秘密上報,王上知悉,卻未置信。沒有君令,也無确鑿證據,即便是上将軍也無法輕易拿人,難怪這般氣急敗壞。
“既如此,大人何必詢問屬下。”他終于不勝厭煩,冷漠以對。
張鑒盛怒,幾欲将木案掀到祝黎的臉上,最後卻忍了下來,向後一個趔趄,似陡然失了力,憤懑地舉起酒壇一飲而盡。
祝黎觀他神情,好像也并無追究的意思,隻是想要發洩而已。
“我知道你看不起老子。”張鑒說,“虞國朝中有名有姓的,沒幾個看得起老子。”
“不少人,都替你抱不平。”他指着祝黎恨道,“說你,一身将才,憑什麼屈居張鑒那個莽夫之下!”
“……”祝黎不想答話,隻想盡快離開,繼續留在這裡已毫無意義。
上将軍卻不準他起身,借着酒勁耍瘋,非要他聽完這番抱怨不可。
“你覺得自己了不起?你以為老子就看得起你?”他摔了空壇子,碎片濺得滿地都是,“從年初便叫嚷着揚國要打過來,結果呢?到現在可還有一絲動靜?哼!别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無非想借此掩人耳目罷了!”
“王上在你眼裡是什麼,虞國在你眼裡算什麼,你以為老子不知道?老子為什麼針對你,你自己心裡清楚!一條喪家之犬,沒有王上的收留和器重,你能有今天?受着莫大恩澤不思回報,還妄圖背叛,我生平最厭惡的,就是你這種忘恩負義的小人!”
張鑒越說越激動,祝黎卻愈加平靜,入耳的話語宛如一把利劍剖開了他的内心,感覺到的并非疼痛,反而是壓抑解除後的釋然與輕松。
忘恩負義?大抵是吧。
若王上要論罪,他大概不會申辯,但也不會有絲毫悔意。
所謂恩義,于已而言,實在微渺。他也并非不通人情世故,隻是再怎樣規束自身,也難以真正做到心中認同。
人生在世,追名逐利,可錯之有?難道愚忠于平庸之主蹉跎一生,便是正途?
思至此,隻覺長跪所換非是折辱,而是豁然開朗澄明如洗的心境。
他祝黎此生要的,是亂世登峰,青史留名,為此夙願,情可滅,義可抛。
上天若要他舍棄一切,也在所不惜,哪怕是……盤桓心底的那抹倩影溫存……
越來越大的雨聲淡化了怒罵,祝黎的思緒從滿屋酒氣當中掙出,跳脫到嘈雜之外,恍然明白過來。張鑒得到的線索,能牽扯到自己的,隻會是她。
那個奉他為主的柔弱女子……
祝黎敏銳擅識,可細想來,卻好像從來不曾真正了解過身邊之人,長久以來隻隐有覺察,她似乎與自己很像,面上看淡世事,實則藏有極深的執念,隻待一朝得償所願。
也許,他們之間,至多不過相互利用罷了……
-
三日後,黎明時分,阿越背好行囊從姑未城外的客舍出來,嗅着撲面晨風所攜來的草木芳香,頓覺神清氣爽。曉霧消散,入目是一望無際的青翠平原,依稀可見村莊的淺影坐落于遠處幾條溪流蜿蜒交彙的地方。
應該就是那裡了。
朝陽出雲,早露未晞,銜着明媚的晨光星星點點地閃爍在稻田與縱橫的阡陌間。她笨拙地騎上衛靈借給她的馬,把住缰繩,繼續小心翼翼地練習新學的騎術,盡力讓馬兒在泥道上走得穩當些。
這時候如果有一人在前面牽着,該有多麼舒适啊。
阿越這樣想着,腦海中又忍不住浮現出某個身影。
若是無疾還在的話……
那八成就是他騎馬,自己在前面牽着了……
算了,不想也罷。
那家夥回到揚國也有一月了,現在過得應該比在她身邊的時候要好很多吧……
馬兒慢悠悠地走了許久,終于到達目的地。
臨近村口,流水潺湲,有很多孩童在溪邊追逐嬉戲,叽叽喳喳好不熱鬧。
其中年紀最大的小男孩揮舞着手中的樹枝,高聲叫道:“無名大俠在此!揚賊看劍!”
阿越下了馬,揉着酸疼的腰身,正欲繞過這群孩子,不經意間聽見這一句,愕然駐足。
隻見那男孩旋了個身虛空一掃,便将周圍扮演“揚賊”的小孩們輕易擊退,接着他擺出一副霸氣的姿勢,“劍”指前方,喝道:“慕海老賊,你作惡多端,本大俠今日替天行道,來取你小命!”
阿越怔了怔,一時辨不出心間是何滋味。
師父從未詳細講述過那場對決,她對于當時的情形并不了解,但料想肯定不是如此局面,而師父那般溫雅之人,也斷然不會說出像男孩口中這樣猖狂的話來。
此刻看着這場荒唐而又可愛的演繹,她不禁有些恍惚。
關于那段往事,民間流傳的版本應該有很多,師父的形象也會因着講演者的想法而不同,但似乎無論是哪種情節,最後都是以勝利告終,就好像事實确是如此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