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先生早上出門時留了話,說今夜暫宿闌山那邊的村子裡。”
“好……”衛靈輕輕點頭,又道,“若明天我醒不過來,你别害怕,不必叫人,也不要管我。隻将房間收拾一番便好,在我櫃裡多拿些酬勞,然後,就回相爻去吧。記住了嗎?”
翠兒點頭,不敢多問。
“這些……這些東西不要動。”衛靈輕指絹帕與銀镯。
“是。”
“好……出去吧。今夜無論聽到什麼聲音,都不要進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等婢女合上房門,她歎了口氣,坐下來攤開左手,微顫的目光緊盯着掌心那顆血紅的藥丸。
幾乎是落日隐沒的同時,她慘然一笑,果決地将藥丸送入口中,吞了下去。
待到夜色漸濃,長街歸于甯靜。晚風吹拂路上交錯的車轍與足印,伴着一道素衣身影,往燈火闌珊處行去。
夜涼如水,萬籁俱寂。
祝黎穿過竹林,望見依蘭園的輪廓,那被磨去的半日時光已讓怒氣消減大半。
記憶中,似乎每次到訪,都是在如此月色朦胧之間,踏入此地,便仿佛能卸下心上擔子,摒棄浮雜的念頭,讓腦中隻剩下放松這一純然的理由。
以往因不慎負傷,為數不多的幾次留宿,皆是這般。
可惜今夜不同。
他終究嗅出更多危險氣息,觸動本能的警戒。許給自己的錯夢,已到抉擇斬斷與否的時候。
隻是在那之前,他還需要再多想想。
叩聲清響三下,心念便冷卻三分。
院門開時,祝黎有一瞬恍惚,旋即抹去舊憶,正視眼前婢女。
“大、大人?”翠兒吓了一跳,連忙行禮,卻沒有迎接的意思,而是惶恐道:“請大人恕罪,姑娘精神不佳,此時已經睡下了。”
“……我看看她。”
見祝黎要進,翠兒想攔又不敢,結巴道:“姑、姑娘睡眠差,不宜受擾。請大人體諒!”
祝黎腳步頓住,目光冷冷一掃,婢女的異樣哪裡瞞得過他。
“出什麼事了,說。”
翠兒害怕得舌頭發僵,片刻講不出話。
他眉頭微蹙,撥開她徑直走向衛靈的房間。
“大人!大人不可!”婢女攔不住,驚叫出聲,跟在後面大喊,“姑娘吩咐過誰都不能進去的!”
“姑娘服了藥,不能被打擾,否則會有性命之憂啊大人!”
話音方落,祝黎猛地停下腳步,隻覺似被兜頭澆了盆冷水,登時怔住。
“你說什麼?”
翠兒被他盯得發怵,雙腿不住地打顫:“姑娘服了藥……”
“什麼藥?”
“奴婢不知……隻聽說此藥十分兇險,是姑娘從别處得來的,服用後痛苦萬分,但若是能撐過頭一夜,就、就能痊愈。”
祝黎閉上雙目,呼出怒氣,沉着道:“沈先生何在?”
婢女眼看要落下淚來:“先生出門了,要、要明日才能回來。”
“……”
“……呵。”
果真會挑時候。
他冷笑一聲,不再強闖,隻是立在門前,久久未動。
“我知道了,你回房去吧。”
翠兒擦了把汗,試探着說:“大人您,您在客房歇息吧,奴婢這就去收拾……”
“不必。”祝黎最後看了眼緊閉的房門,慢慢退到石階下,道,“我就在這裡等,等她醒來。”
翠兒愣了愣,不敢再說什麼。她隻是臨時跟來的丫頭,膽又小的很,此時哪還敢提最差的結果,隻好匆匆離開,祈盼衛姑娘能平安熬過這一晚。
月上中天,廊下隻留孤影獨立,披得如雪銀華,宛若置身寒夜。
祝黎閉目,不知靜立了多久,心中紛亂的雜念悉數沉澱。
他忽而覺出荒謬。
我這是在做什麼?
既已知她居心叵測,肆意妄為,當及時止損,不再任其牽動分毫才是,卻何故又驚又怒,又是擔憂?
簡直……可笑!
蓦然,房中傳出斷斷續續的呓語,如同将死之人絕望的哭泣與哀求。
究竟多麼劇烈的痛苦,才能讓那個連縫傷換皮也神色自若的女子,發出這樣的呻|吟。
祝黎再度心亂如麻,感到煩悶至極,平生初次有了恨意。
恨她,恨自己,恨長夜難盡。
他欲以清慧平複這不該有的情緒,但未攜佩劍霜寒。
冷月之下,男子思量少頃,啟步行至院中。
從今往後,再無糾葛。祝黎這樣想着,揚袖迎風,随心而動。
祈天明兮四方,
還生魂兮無傷。
這是他自離家之後,十三年來,為外人跳的第一支祭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