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風起,烏雲蔽月,山野間草木窸窣,擾動的黑暗催生出些許不甯之感。
阿越提神聚力,速度飛快,無視腳下蜿蜒崎岖的山道和前方看不清的重重障礙,幾乎一路無阻,似離弦之箭般直穿而去。
這些日子劍術雖無長進,輕功卻有小成。要感謝方羽那家夥,受“鬼遊”啟發,處于内力停滞時期的她另辟蹊徑,琢磨起了别的突破之法,開始凝煉無名劍訣當中輕快為要的内核,并嘗試運用于外,擢增身法,試與鬼遊相較,力求達到依詭巧取勝的境界。
以她現在的情況,縱然不顧身體豁出命來,用上全部的功力,怕也難敵薛缜。而如今形勢危急,再不能猶豫下去。想必薛缜遇見了她,也不會隻想單純地切磋一場。
面臨生死之局,便是不擇手段也不為過。可秉承劍術道義,除了這小小的投機之舉,她也用不了其他卑劣方式。若是敗了,隻歎技不如人,要殺要剮任他便是。
夜風呼嘯着擦過臉頰,轉眼間澄湖水面零星的波光映入眼簾,淡淡的清香撲面而來。阿越止步觀望,眸光微凝。
四周依舊甯靜,并無異常。借着對岸山莊外的幾處明燈,她遠遠瞧見湖邊立着一道熟悉的人影,那人影像是察覺動靜,晃了晃便消失不見。
阿越低聲一笑,加快腳步,剛躍至岸邊,便有磅礴氣勁自後方襲來。
她側身避開,被這挑戰激起不少興奮,索性借此練手,僅憑閃躲應對接連幾次猛擊,用心感受周圍力度所緻的隐隐震動,嘗試摸索其攻擊規律,探知“虛點”。
“虛點”一說源自鬼遊,是該功法最初成形時,理想中的得勝關鍵,但窮盡三代,也無人将其驗證。鬼遊稱世間武功皆有心有形,以心為本,萬變不離其宗;以形為體,攻守有迹可尋。人之薄弱生于心,表于形,乃虛中之實,實中之虛,是所有行動的發源與歸處,正位于無數力道交錯的那一點上。若能描摹出敵方的全部舉動乃至内力走向,則虛點就如水落石出,自然而現。
然而人心錯綜複雜,要摸清路數談何容易,懷揣如此想法去對抗強敵,無異于自尋死路。數百年來随着無數前輩抱憾而終,“虛點”這假說逐漸不再被後來者求證。鬼遊因此徹底變成以逃脫為主的輕功。
當方羽偶然提起時,阿越感覺自己尋到了一線希望,縱然無比渺茫,也足以支撐她最後拼搏一把。
幾個來回後,她突然轉攻,對面措手不及,待反應過來,溫和的劍氣已橫掃過脈門。
“不玩了不玩了。”田翼嘿嘿笑着退開幾步,“在越姑娘手下總走不過三招。”
阿越贊道:“田小哥功夫見長,方才那幾下比之前可強了不止一星半點。看你這麼悠閑,周圍應該沒出什麼狀況吧。”
田翼道:“沒有啊。你不是去找小羽,怎麼這麼快又回來了?”
“林中有人,方羽守在那裡,我回來确認一下這邊的情況,沒事就好。”她說。
“……”
田翼沒有回答。
天地似又昏暗了幾分,青年的身影緩慢後移。
“田小哥?”阿越見狀有些奇怪,忍不住走近。
蓦然,前方黑影極速朝她撲來,一雙詭異的黑瞳赤目猛地睜開,視野全部為其所占。她大驚,手中長劍已先于意念而刺出。
“誰?!”她強忍怒氣,壓制邪火,厲聲喝道。
緊張之中,體内功力爆發,灼痛經絡。眼簾内随之泛起滾滾白霧,劇烈的暈眩過後,再定睛看時,田翼驚訝的面容出現在前。
難道方才……是幻象?!
阿越如夢初醒,目瞪口呆:“田——”
下一刻,她的視線凝固在田翼被鮮血染紅的肩頭,登時渾身僵直,如墜冰窟。
萬幸這一劍留有分寸,沒有傷及要害。
田翼跌倒在地,按住傷口,慘白的臉上擠出笑容:“沒事沒事……我沒事。越姑娘,你……你快封住氣穴,平息内力,等下再服些靜心丸。”
阿越聽他簡述,才知自己竟早早陷入幻覺,連那幾招比試也是憑空臆想出來的。田翼确實在附近,見她舉止怪異,上前詢問,還未開口,猝不及防便中了一劍。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四方隐藏的暗衛皆聞聲出動,莊内衛兵也開門詢問。
兩人一個受傷,一個疑似走火入魔,皆無精力多作解釋。
阿越拼命冷靜下來,擦去劍上的血迹将它回鞘,小心攙扶起田翼,道了幾聲歉,叫來衛兵送他回房清傷。自己則謝絕關心,避免與任何人接近。聚在身上的目光像無數針刺一般紮得她擡不起頭。
驚魂未定之際,仿佛又聞見遠處傳來冰涼似鐵的氣息,她被冷汗浸濕的後背再度泛起寒意,生怕又被幻覺困住,不敢輕舉妄動。
可就在她踉跄啟步的同時,破空而來的飛矢射穿了離她最近的一名衛兵的胸膛……
遠處山腰上亮起數團火光,猶如潛伏已久的鬼魅睜開了它滿含戲谑的眼睛。
箭雨突襲澄湖南岸,帶走了大半已暴露方位的暗衛的性命。繼而上百名刺客抵達此處,提劍從四面八方逼近,将這裡包圍起來。
田翼顧不上肩傷,急命守衛關閉莊門,自己拾起刀就向外沖,卻被阿越拽住衣領扯向身後。
“保護好雅音姐和萱萱,找準機會帶她們走!”她道,“不用管我,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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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過,車隊沿濱河古道行進,不曾停歇,連夜駛向餘梁。
這是妘謙的要求。人人都相信他急于趕回,是因餘梁守軍尚有一搏之力能護他平安,而有他坐陣鼓舞士氣,或可扭轉乾坤。
可是隻有他自己明白事态究竟已惡化到何種地步。這樣倉促逃去,更像是要用剩下的時間為自己挑一處山清水秀的埋骨之地。
如今的局面并不是未曾料到,從得知揚王病愈和薛缜免罪時起,他就明白自己錯了。
錯判了時局,也錯解了人心。
他靠着自以為是的臆測,滿懷壯志歸來,妄圖掌控一切,孰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早已成為真正的狩獵者投放的餌,到頭來隻助他們尋到最好的時機來發動緻命一擊。
眼看着局面失控,眼看着戰火燃起,眼看着虞國将傾……堂堂一國之君,已是命如浮萍,縱有千般不甘,盡付荒唐時運。
既是天要亡我,也罷。速速了卻殘願,終此一生。妘謙……應是無憾了吧。
“哦?你果真這樣想?”
不知何處傳來略帶沙啞的聲音,竟響徹腦海。
妘謙目光虛散,恍惚見眼前多出一方玉案,對面之人正襟危坐,已向他舉起茶杯。
他手邊擱着酒尊,裡面盛的是桃浔上好的米釀。飲盡這甘露,愁緒随之下肚。
“你有的選,何必憂慮。”那人笑言。他容顔模糊,聲音卻清晰無比,山泉般潺潺流入聽者心間。
“人不與妖魔同謀,望爾熟知。”
對方哈哈大笑:“你這話說得倒是正義凜然,可将自己歸類為人,不覺得不妥嗎?”
“……”
“曾經淪為惡鬼,即使脫胎換骨也還是一身腥臭,得了這身皮囊也蓋不住。你口說無憾,心叫不甘,真到生死關頭,想必不介意再度抛卻尊嚴道義。聽我一句勸,少學做人,繼續為鬼,才是亂世生存之道。”
妘謙暗暗攥拳,忍下掀翻案幾的沖動,冷笑:“做人做鬼,全憑我意,與你何幹?”
“呵呵……那就祝王上,恣意抉擇,一生順遂。”
低沉的聲音緩慢遠去,他擡眼看時,對面坐席已空,而掌下青玉案面則化為明鏡,照出一張非人的猙獰容貌。
馬車劇烈颠簸,妘謙從夢中蘇醒,倍感疲倦。
前頭似乎出了事,他聽見聞琰的喊聲,問:“怎麼了?”
侍從急向他說明情況:“王上恕罪,打頭那駕車的混賬沒看清路,又實在困得很,一個沒留神,像是……像是撞上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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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粱山下,重林之中。
方羽充耳不聞遠處死鬥的嘈雜聲,眼眶通紅,神情發狠,野獸一般追逐着前方逃命的刺客。
先前目睹的那一幕反複浮現于腦海。他沒有看清田翼是否被刺中心口,隻見其倒下,當即怒火攻心,不管不顧就朝着兇手沖去。
兇手當然不是阿越,而是他此時追殺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