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敬王十年,七月末,虞王懷病逝,公子妘謙繼位。
揚軍兩路彙合,于相爻休整,預計三日後再度進攻,一舉拿下渚夷城。
黎明将至,星空随夜色逐漸消隐,天際泛起異樣的慘白。
身披铠甲的魁梧大漢立在巍巍城樓之上,周身血迹遍染,手中長槍已攔腰折斷。
極目所見,蒼天無盡,曠野無垠,然廣闊城外,卻再無立足之地。
時至今日,怒火滅,心血涼,他終覺回天乏力,已至末路。
驟然間,一陣強烈的暈眩襲來,張鑒不由得踉跄後撤幾步,勉強穩住身形,仰起頭來,忽見一顆碩大的流星劃過曙光邊緣,直直墜去了即将退盡的殘夜裡。
他睜大雙眼,目眦欲裂,再也尋不見那道星光的眸中隻剩漫天茫茫的灰白。
狂風卷落殘破的旌旗,将最後一抹亮色撕碎在黯淡的視野裡。
張鑒面容凝固,呼吸停滞,如同魂魄離散,僅留屍身僵直而立。
傳訊的護衛急急跑上城樓時,隻見面前那道高大的身影緩慢折腰屈膝,跪伏于地,吐出一口血來,繼而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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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宮内,妘謙素衣如雪,向着棺椁三叩首後,漠然起身,踏出宮門,目光掃過長階下遍跪的宮人,視若無睹地徑直走向大道。
秦铮站在馬車前,見妘謙朝自己走來,當即單膝跪地,口稱:“王上。”
聞琰亦然。他擡頭注視着面前男子,蒼白的臉上露出笑容。
妘謙見之,冰封的面容松釋,擡手令兩位心腹平身,然後回首,揚聲對殿前瑟縮的衆人道:“這座王宮,早年由先王下令翻修,此地木石經換,想必并不再歡迎寡人入住。而寡人亦覺晦氣,不若就此離去。”
“揚軍不日将兵臨城下,渚夷危矣。寡人将撤往餘梁,你們之中有願跟随者,寡人不拒,不願者,寡人亦不相逼,便由爾等,自主來去。”
數百名宮奴與衛兵瞠目結舌,怔愣片刻,紛紛膝行而來。
在他們身後,隻有臨階的一位内侍仍靜靜俯首,正是昨日迎接妘謙之人,侍奉先王已有二十年之久。
妘謙望着他,正欲發話,就見那侍者起身,遙遙向自己深鞠一躬,輕道:“老奴年事已高,又患腿疾而不良于行,恐無法追随效力,還請王上恕罪。”
妘謙點頭:“請便。”
“謝王上。”
“……慢。”
妘謙看着那人低頭轉身,踏上石階,要回殿裡去,突然開口叫住他。
“王上還有何吩咐?”内侍誠惶誠恐道。
“勞煩向上将軍通報一聲,寡人雖恨他,卻也敬他忠貞,既已承諾先王,便對他再無仇怨。”
“告訴張鑒,妘謙已經離開,先王的遺體就停在羲和殿内,等他來親自下葬。還望上将軍守住渚夷,莫要讓揚軍再侮辱了先王。”
“是……”内侍含淚下跪,“多謝王上!”
妘謙低低冷笑,陰沉着臉色決然轉身,掀簾入車,也不顧身後長長的隊伍,催着秦铮飛快駕馬。
直到出了東城門,他也沒有回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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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栖鶴莊外的山林裡回蕩着夜鸮的孤鳴,方羽半躺在樹杈上,仰望枝葉間露出的一輪明月,不由得泛起思念之情。
他閉上雙目,低頭調動内力探查四周,片刻後忽然唇角上揚,舉弩射出一箭。
箭是普通的箭,牢牢紮在不遠處的樹幹上,尾部輕微地抖動了幾下。旁邊鳥窩裡的鳥兒驚得撲棱棱飛離出去。
方羽撇撇嘴,懊惱地收起弩。
“什麼時候,我才能有師父那本事,在夜裡行動也像在白天一樣,甚至更靈活……”他自語道,“師父……徒兒又想你了,你輕功那麼好,卻總是不來看我……”
“師父?誰是你師父?”樹下突然冒出女子的聲音,吓得少年差點滾下來。
“你作什麼偷聽别人說話!”他怒道。
阿越嗤笑:“這算什麼偷聽,我不過碰巧走過來而已,怪隻怪我耳力不錯,加上某人嘀咕的聲音稍微大了點。”
“敏銳如方少俠,竟也沒察覺有人靠近,是我輕功步履見長,還是你心不在焉,嗯?”
方羽語塞,不悅地偏開臉,疾風撲來身側,轉眼樹上便又多了一道身影。枝葉輕輕搖擺幾下,重歸平靜。
“我說你小子還真是不合群。在外防守的兄弟那麼多,也不見你與誰結伴同行。整日都獨自躲去偏僻的地方,就不覺得孤單麼?”阿越舒展雙臂,擺出悠閑的姿勢,問道。
少年動了動唇,一句“與你何幹”還沒出口,就被旁邊人堵了回去。
“喂,我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呢,尊師究竟是哪位?怎麼之前你總是絕口不提?”
方羽蹙眉,嘟囔道:“不告訴你。”
阿越壓下想敲他腦袋的沖動,無所謂地笑笑:“行,随你。”
她深吸一口林中清涼濕潤的空氣,沖散肺腑間淤濁悶意,然後像是睡着了,良久沒有發話。
少年思親被打攪,極不痛快,也晾着她不理,可見其遲遲不離開,又實在别扭。
“哎,樹上涼,别睡在這裡。”
阿越沒有回答。
他側目看去,卻見身邊人并未休憩。
她面如冷玉,眸若寒星,柔柔月華輕紗般遍身籠罩,也消不去隐隐戾氣。
“你……”
“你殺過人嗎?”阿越問。
方羽一愣:“當然。”
“不怕你笑話,我還沒有。”
“……”
少年出乎意料地有些低落,像是被這話勾起了往事:“總避不過的。”
阿越點點頭,接着道:“我師父說,刀劍無眼,生死由天。劍客無畏傷亡,但不可向往。他讓我記住,縱然世間沒有真正所謂的正義,殺戮也不盡是罪過,執劍之人也需心存敬畏,切忌放縱欲念,更要慎言替天行道……”
她沉思半晌,問:“你初次主動殺人,心中可有對錯?”
方羽搖了搖頭:“我那時,自己都不清楚發生了什麼。長這麼大,從來都隻是聽命行事,哪管别的。你問這些,究竟是什麼意思?”
阿越垂眸,歎了歎:“沒什麼。想我手下何時有第一個亡魂罷了,也是無聊得慌。對了,那鬼遊功法,這幾日勞煩你多演給我瞧瞧。”
“做什麼?”方羽警覺。
“怎麼,不願意?我都指導了你那麼多遍内功修行的要點,你就不打算回報一二?”阿越到底還是沒忍住,伸手敲得少年腦袋一痛,過了手瘾。
方羽怒視面前人,瞪了她半天,不情不願地答應。
“誰讓主人說了要聽你的,哼。”
阿越莞爾:“謝啦。”
蓦然,她神色一變,對少年比了個禁聲的手勢,右手已按在劍柄上。
方羽微怔,旋即也察覺異常。
遠處濃郁的黑暗中,有人在向這邊走來,幾乎不聞任何腳步聲,但瞞不過武功高強者的感知力。
阿越拔出劍,低聲道:“你快回莊去,通知所有人警戒。”
少年不語,腳下也沒動。
“你——”她剛想催促,卻見那邊倏而燃起一星光亮,幽幽如鬼火般飄近。
方羽突然開口:“你回去,我留下。夫人與公主的安危重要。”
“……你能應付嗎?”
“當然。”
阿越聽他如此笃定,便稍稍放心,短促地道了句小心,飛身向栖鶴莊奔去。
那鬼火因前方的動靜而停住,似在辨别情況。
方羽靜觀許久,确定林間再無他人,才從容下樹。
“幽夜冥火,我師父給你的?”
光亮熄滅,黑暗中浮出人形輪廓。那人不入月光,看不清穿着與容顔,隻見他矮身作揖,恭敬道:“鸮部袁清,見過少主。”
方羽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但憑他執有師父的信物,撤下了少許戒備:“師父曾下令任何人不可私自與我聯絡,閣下是受他委派嗎?”
“是的。”袁清說着從袖中取出一封信,“此為離雀所書,從宣城發出即被蕭治部下截獲,因内容皆是隐鹓暗語,需交予鷹部解讀。軍中線人使計接手,抄錄了一份秘密上報,而後屬下得到首領手谕,将譯文交到少主手中,請少主呈給虞王一閱。”
方羽奇怪:“離雀?新加入的那個離雀?師父為何要幫她?”
“她似乎是我們的人,但……屬下也不清楚内情。”
“……我知道了。”方羽接過信,“辛苦閣下。”
袁清颔首,又從懷中拿出一疊被紅絲鎖繞的錦帛,兩手捧着遞到少年面前。
“還有這件東西,首領吩咐,将其一并交給虞王,告訴他,隻有到了極端危急之時,方可打開。”
方羽臉色變了變,猜出了什麼,鄭重接下錦帛,作揖回禮。
“少主,虞國就快亡了,鷹部已經出動,”袁清又道,“屬下來時,在餘粱山附近發現他們的行迹,應該很快就會摸到這裡,請您務必當心。”
“嗯,我會的。”方羽收起東西,“你快些離開吧,此地不宜久留。”
“是。”
“等等……師父他……”
“首領這幾日内息紊亂,在芒山閉關。不過很快便可恢複,少主不必擔心。”
方羽抿了抿唇,嗫嚅道:“難道主上……”
“主上即将蘇醒。”
“……原來如此,請代我向師父問安,讓他務必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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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席卷北境,被烽煙熏怒的蒼天翻騰滾滾黑雲,偏使驚雷不至,暴雨不下,壓着一片令人窒息的悶熱與死寂,俯瞰焦黑殘破的城池與伏屍千裡的大地。
宣城糧草已盡,守軍不足兩千,城破隻在朝夕。
但敵方亦傷亡不輕,不願徒耗下去,轉而集結兵力主攻國都。
宣城雖搏得喘息,奈何生機渺茫,俨然已成兵馬踏過的一片廢棄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