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求援無用,隻有自救。城外僅留少部分敵軍監守,看似不足為懼,祝黎絞盡腦汁,欲兵行險招,不料噩耗突至,那群留守揚軍竟即将挖通昌江南岸至曲水上遊的溝渠。
原來暫解宣城之圍,不過是将其作為要挾,逼迫虞王投降。與十年之前何其相似。
妘謙不降,則這虞北孤城,不日便要化作洪流吞沒的死地。
血衣将軍獨登城樓,耳畔是饑苦百姓的聲聲哭嚎。
他面朝東南,遙望視線不可及的渚夷,感知那方同有一人,如自己這般萬念俱滅,心灰意冷。
祝黎數着日子熬過三天,終于在這日黃昏,脫下一身戰袍,踽踽走回府邸。
陰沉了多日的上天,在涼夜來臨之際放晴。
府中侍從在戰時被遣走,空蕩蕩的大宅中,隻剩家主孑然一人。
他自嘲地笑笑,搬出木案擺在院裡,上置最愛的那把梧桐木七弦琴。
白衣男子席地而坐,擡手撫着琴弦,勾指欲彈,卻發現心中無曲,早不記得什麼陽春白雪抑或高山流水。
無奈,隻好先尋曲譜。他這樣想着,還未起身,忽聞門前響動。
原是他來時失魂落魄,沒有上鎖。可這時看來,就像是……就像是特意等待着,誰人推開那道虛掩的院門。
現實印證着幻想,那抹麗影款款行入,好似攜來一場故夢。
與往日不同的是,她的身上,從不曾着現在這般赤紅的豔色。
衛靈停在助祝黎面前,容顔盡美,妝容盛極。
她終于如願以償,也全然再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模樣。
又或者,從來都不是。
祝黎抛卻穩重,任由目光在她身上流連,隻看出無瑕的完美,不似真人般的完美。
“你終于,成了這天下古往今來第一的美人。”他不帶一絲笑容,鼓起掌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衛靈欠了欠身,掩去眉間輕蹙的憂傷,斂目道:“将軍撫琴,可需伴舞?”
“好。”祝黎道,“正合我意,今夜當可盡興。”
言罷,他才想起自己忘了曲。
冷月之下,紅衣美人交疊柔荑,踮起足尖。
便如心有靈犀,弦音随之而起,唯依托舞姿而成形。
但見那寒梅生新蕊,噙霜綴雪凝珠淚;又見那紅楓染山腰,乘風追夢萬裡遙;轉眼是芙蓉出濁世,亭亭傲立懾烈日;再望是牡丹笑開顔,一綻絕色動河山……
琴曲描摹庭前曼妙的身姿,從那無數意象間牽出了最深的夙願。它乘着悠揚的樂音,伴着急旋的舞步,跌宕成孤寂而執拗的靈魂,眼看就要攀升高天。
衛靈腳下一軟,整個人撲倒在地。
她的身子才有起色,尚不可過度用力。
琴聲欲止,她滿腔不甘,咬牙複站起來,接着方才的舞步,繼續跳下去。
可是斷了的心力再難延續,無論怎樣調整,也遠不如初了。
琴音依舊跟随着她,描摹着她,将那失力,難堪,掙紮,絕望,通通勾畫入曲。
牡丹開敗,芙蓉折腰,霜葉落盡,寒梅枯萎。彈指間四季輪轉,天荒地老。
曲終弦斷。
“好舞,可有名字?”祝黎沒有任何憐惜地推開了琴,問。
“臨場而作,沒有。”
“是麼……曲子也同樣。”
“那便起一個吧,”祝黎盯着她的眼睛,“就叫——”
“殘紅。”
二人異口同聲。
廊上的挂燈晃了晃,照得暗處碎影缭亂。
祝黎審視面前人,道:“你來,有何目的?”
衛靈遲疑許久,取出一封信。
“本打算,差人交給将軍……然而思來想去,衛靈欺瞞将軍,死不足惜,合該親來領罪。”她道,“相信将軍已有覺察。我……确為揚國細作。”
“信上乃是兩年以來,我借将軍之便,與現如今的虞王聯絡的種種記述,以及後面諸多引起虞國内亂的罪行。凡我所做,皆詳盡相陳,待将軍看罷,聽憑處置。”
祝黎接過信,瞥了眼,冷笑着放在一邊。
“難為你身為一介弱女子,縱使重傷垂危,撿了半條命回來,仍不忘使命。”
衛靈張口,聲音啞得厲害:“對不起。”
祝黎指節發白,幾乎将案頭握碎。
“你知道細作被捕,将受何種酷刑?”
“知道。”
他緩緩站起,痛心地問:“你怎麼敢來自首,怎麼敢在我面前……說出這些話?”
“衛靈……願受責罰。”
猝然間,眼簾内飄揚的绯色攪亂了天地,帶着瘋狂的妖豔剝離身體,猶如鬼魅敞開它那吞噬珍寶的軟腹,痛快而決絕地奉上内裡一塵不染的雪玉。
祝黎的瞳孔禁不住震顫,接連後退數步,像是被眼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刺穿了靈魂。
那女子神色自若,仿佛此刻褪盡衣衫的不是自己,眉間仍是方才那氤氲的欠意。
她輕輕跪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頭,月光順着冰雪般的背脊滑至腰身,沒入那柔美誘人的線條。
“罪奴衛靈,恩将仇報,愧對将軍。甘受重刑遊街,死而無怨。”
祝黎隻覺呼吸發燙,心中則如墜寒冰地獄,看着女子坦然含笑的神情,登時生出沒頂的怒意。
“你就如此樂于折辱自己?!”他猛地踢翻案幾,再顧不得翩翩形象,上前捏住衛靈的下颌,直将她狠力拽起,另一手已揚至半空,卻終是沒能打下巴掌,隻無力地垂落身側。
“我費勁心力保住你的命,是欽佩你求生之心,而不是讓你在人間作條賤鬼!”
衛靈肩頭戰栗,黯淡的眼中終于有了别樣情緒,就見将軍拾起地上的衣裙,舉止發狠卻極為克制地為她重新穿戴整齊。
祝黎攬過素帶系起束腰,腕上忽然壓下一隻纖柔的手,那隻手小心地勾起指尖,虛握住他的掌面。
此刻他心中難以言說的恨意夾雜着□□洶湧肆虐,隻得垂下眼簾裝作不在意,生怕對上那纏綿情意,隻消一眼便萬劫不複,徹底淪陷下去。
溫熱撩魂,香風拂面。可惜咫尺之間,兩人都沒有看清對方的表情,直到耗盡了最後一點妄念。
衛靈再開口時,言語中隻剩蕭瑟落寞。
“糧絕力竭,或死或降,将軍可有決擇?”
“……等。”
“等虞王?”
祝黎回過神:“你是來勸降的?”
衛靈凝望着他,緩緩搖頭,用幹澀的嗓音輕聲道:
“如果……如果,還有辦法逃出去。将軍願不願意,帶我離開?”
“…………”
祝黎怔然,腦海中有一瞬閃過強烈的念頭,像蒼穹上初升的星子,剛剛迸發光芒,卻被諸多夙願執念撕扯着,迅速搖動了根基,墜向天際,熄滅殆盡。
渙散的視線再次聚焦,他遵從了靈魂深處的聲音,發出一聲質問。
“你是……衛靈?”
“是。”
“你……不隻是衛靈。”
她的喉嚨微微一動:“……是。”
祝黎慘淡一笑,後退數步,冷目中已不帶絲毫溫情。
衛靈努力止住将要溢出眼角的淚水,一雙明眸哀傷凄美,動人心魄。
“我與将軍,某種意義上,算是同類人,是麼?”
如果你願意放棄一切,我或許……也願意。
從今往後,就隻用你給我的名。
可惜這句話隻在心間激烈徘徊,即使難受至極,她也說不出來。
可惜他們彼此都明白,對方不會為了自己,而輕言放棄。
祝黎的選擇,也是她的理智所期盼的。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就祝我們抵達此生的盡頭,都如願以償。
兩人之間,隻剩下沉默。
絕情碎心的沉默。
“你走吧。”祝黎道。
“虞國将亡,殺你一個女子也無濟無事。而我……隻是一次戰敗,還無法消磨我意志。脫身之法亦有,棄了這城又如何。”
祝黎最後道:“你我之間,就當作此生……從未相識。”
衛靈聞言,欣然一笑,那笑容觸痛了他的眼睛。
“好。”
她柔聲道:“不過,在那之前,衛靈鬥膽請将軍先将我扣押,然後再等些時日。或許,事情尚有轉機。無論對何方而言,我皆是該死的罪人,卻也還大有用處。我願用這條殘命,換将軍一個……飛黃騰達的未來。”
“你……”
直到此時,祝黎才恍然明白她真正的來意。
“……好一個苦肉計。姑娘心思深沉,祝謀自愧不如。”他冷聲道,“那便讓祝某看看,姑娘究竟意欲何為。”
衛靈的眸中卻不見絲毫得意,她輕啟幹裂的唇,像是用盡了畢生的溫柔,動情地說:
“祝黎……将軍,若有一天,衛靈遭了報應,是咎由自取,與你無關,請你,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