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了左臂,鮮血不斷滲出,浸透了衣袖,滴落土地。
“給他止一下血。”阿越開口。無論此人過去如何,眼下,她隻當他是護國大将。重傷至此,不能不救。
“将軍是不想活了麼?我主人都答應放你離開,你倒好,自己送上門來。我說既然是尋死,以身殉城總好過領罪被殺吧,你到底有什麼毛病,偏要臨陣脫逃,逃就逃吧,還偏跑到這兒來?難道是嫌自己名聲不夠臭,死前想再添上幾筆?”田翼嘴不饒人,卻示意手下給他處理傷口。
張鑒則不領情,嘶啞道:“帶妘謙來見我……”說着拿出右手緊緊抓着的包裹,原是有東西要交付。
方羽大怒,想搶過東西踹翻此人,便伸手去拽包袱,不料竟然拽不動。
“帶妘謙來見我!”張鑒面色青黑,咬牙切齒,表情有如惡鬼。緊攥的右手鐵鉗般牢固,血痂将皮膚與布料都粘在了一起。
“帶他去見王上。”阿越說服不情不願的方羽,吩咐士兵道。
三人跟着進了城,到達虞王住處,妘謙正與聞琰商議對策,見一行人進來在院前站定,愣了愣。繼而他望見了被摁跪在地的大漢,神情陰冷下來。
“渚夷淪陷,将軍怎有臉投奔我處?”
張鑒扯動臉上被荊棘劃出的血痕,恨道:“放屁!老子就是碎屍萬段,也絕不會投奔你這卑鄙小人!”
這回連田翼都忍不住想踹死他,被阿越拉住。
妘謙怒極反笑:“那你是為何而來?難道仍不甘心我登上王位,想來刺殺?”
“呵,犯不着。我怕你有命搶,沒命坐。”
張鑒吐出口中瘀血,用牙咬住包裹,将粗布連帶着半掌皮肉一同從手中撕下。
當啷一聲,掉落在地的是兩片金色殘刃。
“這是……”妘謙凝眉。
“青昀?!”聞琰定睛看去,詫異出聲。
阿越的目光被牢牢吸引,心中感歎,原來傳說中的王劍青昀竟是如此模樣。劍柄色澤較暗,繪着日月星辰,紋路中滿是年歲蒼桑;劍身金光燦爛,隐有青色波紋蕩漾,仿佛是遊走其間的魂魄,躊躇而哀傷。
她拾起青昀,讓斷端相接,頭尾的波紋越過裂縫交融,像是達成多年遺願,緩緩沉沒消去。
“……大哥。”阿越捧劍遞到虞王面前,共情之下,聲音稍稍哽咽。
妘謙脊背略僵,向少女溫和一笑,擡手接下。
“你冒死前來,就為送劍?”他對張鑒道,“将軍這番心意,倒令寡人驚訝。”
“呵呵,虞王,老子稱你一聲虞王!”大漢面容猙獰哀怆,“你既接劍,可擔得起家國重任?”
“當年隻為此劍歸屬,你不顧兄弟之情與我王相争,如今它終于到你手中,你高興嗎?!”
“……”
張鑒仰天大笑,血淚滿面:“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時隔多年,你再次勾結外敵,不惜與揚賊狼狽為奸,陷虞國于水深火熱之中!我王安眠餘梁山下,聖靈在天,倒要看看國土是如何斷送在你手中!”
“張鑒戰敗,斷臂謝罪,自甘赴死。你呢?虞國若因你而亡,你可敢當着衆将士的面,用青昀了結自己的性命?!”
“你!”聞琰正要發作,被虞王制止。
“有何不敢?”妘謙平靜道,“真到那時,寡人必不苟活。”
“王上!”衆人異口同聲。
張鑒點頭:“好,好……請虞王銘記承諾,莫要食言。”
說罷,他移開目光,望向阿越,神情緩和不少。
“無名高徒,虞國第一劍士……你與那祝黎皆為當世奇才,是我有眼無珠,嫉賢妒能……張鑒不求姑娘原諒,隻求姑娘見到祝黎時,替我向他傳句話:從前我對他誤解頗深,而今他死守宣城,令我刮目相看,萬分欽佩!張鑒對不住他,死前能做的僅有祝福。我祝他如鴻鹄高飛,壯志淩雲,今後無論效忠誰人,都将流芳百世。”
“好,我會如實傳達……”阿越答應。
妘謙斂目,若有所思。
上将軍心願已了,終因失血過多癱倒在地,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掙紮着爬起。
“我聽聞,姑娘你是……山越遺孤?”
阿越握緊拳,點頭:“是。”
“如此……還有一罪尚未償還。”
衆目睽睽之下,張鑒顫顫巍巍站起身來,苦笑:“姑娘可知,當年出賣山越之事,全由我一力主張,我王妘懷萬般無奈才同意此舉。為此,他自責十年,以緻病重。冤有頭債有主,姑娘你……千萬别恨錯了人。”
語罷,他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突然向阿越沖去,連方羽都來不及攔下。
阿越大驚,以為他要攻擊,飛速拔出破曉。
下一刻,隻見張鑒單手握住利刃,讓其狠狠貫穿自己的心口……
鮮血濺了少女滿臉,她親眼看着出賣自己母族的罪人在她面前慘烈死去,然而心間卻沒有絲毫痛快,整個人如石像般徹底僵住。
神魂震蕩,悲涼無盡。
妘謙的動作竟快過任何人。他扔下斷劍,一把攬過阿越護在懷裡,慌忙用衣袖擦去她臉上的血污。
“該死的混蛋……”
阿越聽到王上低聲怒罵,慢慢恢複知覺,茫然地望着那張近在咫尺的面容,褪去堅強僞裝的眸中,凄苦與孤寂顯露無遺。
妘謙的心髒猛烈一顫,他收回手,捏緊袖口,努力擠出些笑容:“沒事了……沒有吓到你吧?”
阿越凝視他許久,慢慢退後了幾步,垂下眼簾,行禮道:“謝王上關心,我沒事。”
“……那就好。”妘謙神色低落,吐出一口氣,轉身拾起青昀,囑咐田翼和方羽,“他也算是死得其所。找到妘懷葬在何處,把屍體拖去附近埋了吧。”
說完,他懷抱那沉甸甸的國運象征,獨自走進屋内,緊閉房門,不再見任何人。
士兵散去,聞琰觀察阿越許久,見她掏出帕子,擦着劍上的血迹,表情木然中帶着些抑郁。
“阿越,來。”他忍不住拉着少女在廊前坐下。
“這一劍,是為山越複仇,也是張鑒自願解脫。驚到你是那瘋子不對,他的死,你别往心裡去,好嗎?”
“嗯。”阿越輕聲說,“我明白。”
兩人并肩而坐,眼簾内是庭中泛黃的古樹和簌簌飄落的枯葉。細碎的晨曦在枝影間跳動,逐漸模糊了視野。
“你有心事,總憋着不好,說出來吧,我發誓絕不告訴别人。”聞琰道。
阿越搖頭:“沒有,聞大哥多慮了。”
“……我看得出來,你不隻是擔憂戰事。”
“……”
“面對王上,你是不是總覺得不自在?”
阿越低頭,小聲道:“很明顯嗎?”
聞琰點頭:“你們已結為義兄妹,你對他敬重是好,但也不必特意疏遠。你……是在怕什麼嗎?”
阿越張了張口,看着他,說不出話來。
聞琰想逗少女開心,話鋒一轉,道,“你該不會怕王上喜歡你吧。哈哈哈要是真的大可不必啊。王與夫人伉俪情深,哪會存别的心思。”
“你想哪去了?淨胡說。”阿越果然被逗笑。
可笑着笑着,又微微濕了眼眶。
“其實我隻是……隻是每次見到王上,總會不由自主地記起兄長。”她敞開心扉,誠懇道。
“我對母族其實沒有任何印象,小時候全部的記憶,都隻與兄長相關。我依賴他,就像依賴自己的命,以至于他離開,我也像是死了一樣……”
“我厭惡那時的自己,也讨厭再依賴别人。人總是會被缺失的東西絆住,我害怕這樣,所以越是渴求親情,就越是不敢僭越,怕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王上對我的好,時間一長,慢慢陷進去,再想清醒就不容易了。”
聞琰語塞,細想來竟覺得頗有道理。他本意勸人,倒讓被勸的人一語點醒。反觀自己,日日跟在妘謙身邊,心中真将其當作兄弟看待。
祝黎曾對他說,伴君如伴虎,身為臣子,當時刻警醒才是。阿越這番話,更讓他有所領悟。
不過他向來易為情所困,總意氣用事,光知道這點,遠不足以影響思緒與行為。
“你是對的,聞琰受教了。”
“聞大哥?”
“但人生在世,也不能過于小心謹慎,那樣會錯過不少真情和樂趣的。”聞琰摸摸少女的頭,笑道,“還是潇灑些好,不要太累了。”
阿越愣愣地望着他的笑容,忽然覺得曾經那個風流倜傥的少君又回來了。
仔細分辨,卻發現并不一樣。
那像是落日沉沒前穿透陰雲的夕照,而非度盡長夜後驅散黑暗的曙光。
阿越從中窺見了未來。結局如何,已經明了。
她的耳畔響起悲傷的曲調,是曾在蒼梧山中回蕩的歌謠。
歌聲傾訴着世事無常,飄出了舊憶,又綿延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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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餘梁被圍。
周敬王十年,九月十六,天降大雪,滿山素白,寒如凜冬。
虞王妘謙投降,兩國止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