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衡登上高處,才覺氣息順暢,秋風拂面,讓他清醒了些。
憑欄而望,晴空廣闊高遠,大江奔湧無盡,他的目光變得模糊,一時無法适應這廣袤天地,耳中依稀聽聞從渺遠的彼岸傳來的虞地歌謠,凄婉哀怆,斷斷續續。
蓦然,撕心裂肺的吼聲将注意力又拉回,俯瞰而去,隻見那虞國之主已然崩潰,發瘋般大喊。
“姬衡!我任你處置!什麼酷刑都可,隻要你覺得痛快,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隻求你,放了她!放了她……她還是個孩子,她是無辜的……是我對不起她……”
偌大的演武台已經清空,阿越徑直走了上去,吸引了所有圍觀者的目光。無人理會被拖去一旁的妘謙,她也依然沒有動容,隻将苦澀咽下,沒有流出的淚水将雙眸洗濯地愈發明亮。
她比薛缜矮了一個頭,體形也纖細得多,可單看氣勢,雙方竟不相上下。
姬衡望向那個名叫阿越的青衣少女,對她的底細已有了解。無名傳人,同樣也是劍術天才,年紀輕輕膽識過人,本事了得,假以時日必大有成就。
隻可惜,她命數不好,作為薛缜的對手,又偏偏認了虞王為義兄。
于公于私,薛缜都不會手軟。此戰,她必死無疑。
姬衡按下惜才之心,歎了歎,再看妘謙,初時的恨意也漸漸消散。
這個人是如此的失敗,如此低劣卑賤,可也是如此有情有義,熾烈悲壯,像聞珞,像慕海,像很多很多他曾經的劍下亡魂。
臣子舍命相陪,百姓自發擁護,哪怕身死國亡一敗塗地,也能搏得世人哀惋,隻怨天道無常。這樣的君王……可笑,可悲,卻也……可敬。
突如其來的無力感攫住了姬衡,使他又陷入茫然當中,如果世間真的有魂靈,即便銷毀血肉,又能如何。死去的人形體不存,卻能更好地侵入他的内心,嘲諷那個永遠活在猜忌與恐懼中的,孤家寡人。
緻幻的奇毒,讓他的精神一度墜入煉獄,看着自己這具被怨恨充填的軀殼,如何在無數厲鬼的鄙夷之下粉身碎骨。
那些魂魄甚至無需動手,隻消一個不屑的眼神,就足以令他羞憤而亡。
“老夫以煉藥為業,王上以虐殺為常,你我之間,有何區别?你苟活數載,除了落得個暴君的名号,可有半點德行建樹?胸襟狹隘,鼠目寸光,就算沒有老夫動手,你也是個廢物。以為将罪孽都扣在老夫頭上,你就能心安嗎?看看自己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吧,無怪乎中原大國辱揚王為蠻夷禽獸,你還想問鼎逐鹿?哈哈哈哈,白日做夢……”九方燭臨死之前的惡語再度出現于耳畔。
姬衡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喉中湧上血腥味來,險些從樓上翻墜下去。
妘謙喊破了嗓子,聽見鼓聲響起,再也發不出聲來,爛泥一般癱軟在地,直直望着台上的少女,仿佛已經失魂死去。
姬衡眉頭緊鎖,腦中某個念頭一閃,遂召來近衛,吩咐了幾句。
對于虞王的用處,他終于有了決定。
說罷,姬衡再難抵頭痛,閉目前,隻見與薛缜對峙的那名少女拔出劍來,一道盛過日光的寒芒照徹他眼中的天地,成了落入夢裡的霹靂。
樓上動靜打斷了下面的進程。揚王忽然昏睡,衆臣慌亂,但片刻後便平靜下來。領了姬衡口谕的近衛告知王上無恙,接着宣布宴會繼續,由陸承與胡祥主持。最後他附在薛缜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麼。
薛缜怔了怔,瞪了眼妘謙,臉色微妙。
阿越察覺他的殺意,輕撫破曉,頗具挑釁意味地笑道:“怎麼,堂堂隐鹓閣大統領,劍術超群的所謂六合傳人,晾着對手不管,是膽怯了?”
“牙尖嘴利,可保不了你的小命。”
“呵,狂妄自大也挽回不了什麼尊嚴。真有本事拿出來瞧瞧啊,别是三腳貓功夫見不得人,十年前顔面掃地不說,現在還要自取其辱!”
薛缜眼神一變,周遭氣息頓時洶湧。
阿越立即便知此人内力有多麼渾厚,怕是兩倍于她而不止。
不過,她故意拿話去激,薛缜反應這般強烈,看來是個暴躁易怒的家夥。
但這厮表面上無甚變化,一般人不會覺出其情緒。
強行壓抑,故作姿态,表裡沖突。她想起來師父說過,武學不精的人貫會如此。薛缜作為頂尖高手,顯然不屬于此類。那麼,還有一種可能,便是心魔深種,如同此刻的她一樣。
心境異常為武學大忌,稍有不慎即會走火入魔。這下可謂豺狼逢虎豹,厮殺有得看了。
轉瞬間,阿越心生一計,笑得更加張揚。
“我的來意,想必統領心知肚明。這場比試,既定勝負,也決生死,當然是越刺激越好。你我都準備了許久,現在時候到了,可惜氣氛欠缺,無法盡興。不如添些彩……賭點什麼?”
薛缜挑眉,看穿她的心思,冷笑:“你想保他不死?”
阿越攤手,一臉無奈的樣子:“我知道統領有些私仇,不會放過虞王和我。正巧,我對揚王和你,也有私仇。如果比試你赢,我和虞王必然死于你劍下,那麼,如果比試我赢,你和揚王,自戗謝罪,如何?”
“十年之約啊,這樣才公平嘛。”她道。
無形的内力碰撞隐示着對方即将爆發的怒氣,難為這家夥還勉強忍得住。
薛缜眯起眼睛:“不自量力的女人,你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嗎?就憑你,還妄想赢得了我?”
“是啊,就憑我一個‘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怎能赢得了大名鼎鼎的隐鹓統領?”阿越眨巴幾眼,頗為無賴,“所以,你難道不敢賭?”
“……哼。”薛缜斜睨她,輕蔑道,“妘謙的賤命不可與我王相提并論。至于你,不過是我一手就能碾死的螞蟻。我會讓你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
阿越不耐煩:“少廢話,還是不敢賭喽?”
薛缜喝退衛兵,宣布比試開始,轉頭對她道:“賭可以,你若能赢,我留你與虞王一命。”
“果然,你和你主子都是貪生怕死的貨色。那好吧,就這樣,薛缜,你可不要反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