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前戰況正膠着,薛缜并不感興趣,轉移了注意力。有手下來報,大魚已入網,這讓他終于興奮起來。
席間觥籌交錯積攢的煩悶急待疏解,看厭了身邊衆多谄媚的面孔,他竟尤為渴望見到那所謂的無名傳人,就像獵人期待欣賞自己将要捕獲的獵物。
比起那些裝模作樣的吹捧,他更喜歡的是這幫家夥親眼看到六合劍術之強悍與敵人的慘狀後,臉上無法遮掩的震撼與驚懼。
唯有劍能給他這樣的人帶來真正的快感,也唯有劍能令他這樣的人得到真正的榮譽和尊敬。
薛缜有些按耐不住,光是想想,他就快要沉醉其中了。
祝黎居敵軍之位,縮減兵力至下限,故意以弱對強,與揚國精銳對陣七個回合,無論條件如何變換,竟始終不敗。
陸承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若有芒刺在背,鼓聲重錘般砸得他内心戰栗不止,腦中一片混亂。
他也曾憂慮外患,也曾在軍中商讨對敵之法,可那時正值餘梁大捷,三萬輕兵不費吹灰之力便殲滅了虞軍主力,奇勝之下,似乎再強大的敵人都不足為懼。
然而此刻,他卻是絞盡腦汁也無法取勝,哪怕是在對方自限頗多的情況下。
陸承心裡清楚,紀、楚不論哪一方出兵,都不可能如祝黎所率那般薄弱。可這毛頭小子偏偏憑殘兵一般的部下,就輕易将他逼到絕境,真是極盡諷刺。
此人恃才傲物,但确實兵法卓絕,遠超自己,不愧為兵聖愛徒。陸承腹诽,若是能将其收歸己用,則揚國如虎添翼,若不能,則必須斬草除根。
姬衡因病久别沙場,少時親征的記憶多年來萦繞心頭,他何嘗不懷念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今時回望,仿若前生一般,不禁悲從中來。
陸承未敢擡頭看揚王,面上實在有些挂不住,向側方瞥去,薛缜眉頭緊蹙,目光躲閃,顯然也無甚想法。胡祥搓着根胡須津津有味地觀戰,隻是他慣會裝傻充愣,看個熱鬧而已。
又一局慘敗,上将軍牙關緊咬,臉頰微微抽搐。鼓樂猝然停止,場上鴉雀無聲。
姬衡冷冷看着兵卒踏亂的揚楚交界 ,薄唇抿成一線。
陸承知道那是王上憤怒到極點的表現,急忙跪地請罪。
姬衡讓他平身,語氣出奇地平靜,接着輕飄飄地對祝黎說:“好了,寡人姑且認可你,現在,呈上你的禮吧。”
“是。”
祝黎躬身道謝,旋即換位,由他拟掌揚國兵權。陸承則集紀、楚兩國兵力合攻。
這次,祝黎明顯吃力不少,戰局變化莫測,厮殺激烈。在座皆可看出揚軍劣勢,心間五味雜陳,既不想祝黎取勝,又不願己方潰敗。
陸承同樣進退兩難,赢也不是,輸也不是。糾結之下,他心想:馳騁半生,到最後竟這般畏首畏尾,嫉賢妒能。不說外人,就是自己看了,也難免恥笑!
于是,一橫心,揮師總攻,痛下殺招,心間卻豁然清明。
“祝姓小子,我倒要看看,此局怎解?拿出你的本事來,若真扭轉乾坤,陸某讓賢于你又如何!”
“……不敢。”
青年仍是那沉着冷靜的模樣,凝眸片刻,終于露出淺淺的笑意,半跪于地,鄭重在圖上落下一指。
觀者不明所以,紛紛去瞧。陸承瞠目結舌,呆愣了許久,待震驚過後,才緩緩吐出話來:“妙……果然妙啊……”
姬衡前傾身子,看見劃痕遍布的地圖——那飽受欺淩的國土,烽火映照之下,城池猶在,山河無恙。
他重重坐了回去,心上懸着的巨石落到實處,感到前所未有地安定。
無論意圖如何,這份禮,他很喜歡。祝黎孤傲但機敏謹慎,眼光獨到,确有驚世之才。自己持北上的雄心,缺的正是良将。此人建功之心昭然,并精準投其所好,即便處心積慮,也算是雪中送炭,足以讓他欣賞。
青年沒再起身,而是雙膝跪地,靜候發落。
陸承恍然,忽然想到什麼,問:“有常勝将軍美名的紀國中軍司馬梁青,聽聞也曾拜韓武為師。”
祝黎點頭:“他是我師兄。”
陸承大喜,當即就想收人,差點失了分寸。
姬衡心中同樣愉悅,但又瞟見不遠處渾身發顫的虞王,便斂去了笑意,那身影勾起他心底毒蛇般蠕動的怨恨。
他指着妘謙,盯着祝黎,正色道:“殺了他,寡人任你為右司馬,如何?”
語出如晴天霹靂,直劈在虞王身上。
妘謙握緊雙拳,尚無舉動,聞琰則不顧他阻攔,掙紮着站了起來,踉跄幾步,伫立在前。守衛以為他要反抗,紛紛拔劍出鞘。
聞琰望向祝黎,與那雙再熟悉不過的淡漠眼眸牢牢相對,沒有驚訝,沒有憤怒,仿佛一具空空蕩蕩的軀殼,内裡隻燃着即将燒毀自己的,冰冷的火焰。
“良禽擇木而栖,我為你高興。”他說,“我相信祝兄,不會忘記你我之間的約定,保住那數千将士的性命。我相信祝兄,也會尊重我的抉擇,成全我為國捐軀的美名。”
“……”
見祝黎眼神動搖,聞琰失笑,笑得溫和而爽朗。
“當然在那之前,還請允許我也拿出自己不遠千裡帶來的至寶,給各位瞧瞧,否則今日再多熱鬧,恐怕也不能盡興。”
薛缜冷笑:什麼至寶?你就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來,也休想讓妘謙活着離開,我倒要看你們能拖到幾時!
祝黎叩首,說:“請王上贖罪,妘謙雖非舊主,但我于心不忍。而聞琰,更是不能喪命于我手,他乃真正治國之棟梁。”
“呵,祝兄謬贊。”聞琰嗤笑,“土地淪喪,治哪門子的國?”
“……哦?”
姬衡不乏耐心,尤其在祝黎已給過驚喜之後。虞王的手下倒是有些個性,比他們那軟弱無能的君主更讓人好奇。
“寡人認得你的兄長聞珞。”他故意停頓,觀察聞琰的神情,“他很年輕,很英勇。當年,就是他讓寡人所率的軍隊折損過半,使我方初次失利。”
“很可惜,刀劍無眼,他不幸犧牲。寡人亦深感惋惜。你應該知道,最後是寡人親自送還了他的遺體,并止戰三日以表敬意。然而不幸的是,寡人這份心,卻被虞國的敗類利用,借此扭曲事實,大做文章,為了打壓聞家,他們不惜污蔑忠魂為叛鬼。寡人病中聽聞此事,也是怒不可遏……”
“……”聞琰訝異于揚王的坦誠,曾幾何時,他做夢都想讓全天下人親耳聽到這番話,甚至幻想用劍逼着姬衡,要他這個兄長生前見過的最後一人,當着數百造謠者的面,證明兄長的清白。
現在,不用逼問,高高在上的揚王如同施舍一般,給了他多年前夢寐以求的佐證。然而,颠倒黑白的同僚都已在對抗中死絕,而滿手鮮血的敵人在這裡假意慈悲,好不諷刺。
鬼門關前,私怨盡抛,作為聞家最後一人,他将靈魂留在了玉陽,痛的是南疆遺毒千裡,恨的是上天保佑惡賊。
“久聞大王脾性古怪,喜怒無常,今日一見,倒是格外爽朗。”他壓着心間怒火,笑道,“您既然記得聞某的兄長,想必當年秘事也難以忘卻吧?不知山越部族的無數亡魂,這些年可常造訪您的美夢?”
為揚王斟酒的婢女不小心打翻了果盤,吓得跪伏在地,抖如篩糠。姬衡拂去案上散落的檇李,隻說了句:“下去吧。”
薛缜警覺起來,脊背繃得筆直,像受驚發狠的野獸,随時就要暴起。
隻見聞琰不緊不慢地取出懷揣多日的陶罐,打開來,裡面赤紅一片。
姬衡眉頭緊蹙,内心劇烈掙紮,他雖想過千百遍抛卻過去,但那逆鱗如心上懸劍,任何時候觸動些許,都難免疼痛恐懼。
“你知道什麼?”他感到喉頭似壓着硬石,有些喘不過氣,“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侍者受命來取,聞琰瞪着揚王,不肯交出陶罐,一揚手,将裡面的東西向前撒去。
“大膽!保護王上!”
刹那間,連衛兵都來不及反應,不知從哪裡冒出的數名黑衣人便旋風般将他包圍。
劍尖刺入右臂,陶罐陡然掉落,摔碎在地。聞琰咬緊牙關,鮮血迅速洇染白衣。
方才的舉動被眼前這些隐鹓暗衛認定為圖謀不軌,又或者,他們隻想借機殺人滅口。又一道寒光閃過,冷風掠過他的脖頸。
“住手。”
刀刃堪堪停在聞琰喉嚨前,暗衛被揚王輕聲喝退。
姬衡站了起來,走下高座。看清了方才撒落的東西。
妘謙獻上的地圖還未收起,隻見上面遍布的竟是……泥土,血紅的泥土。
他兩眼一花,可怕的幻覺再度浮現。恍見這血土仿若邪魔活化,扭動蜿蜒,自南虞蒼梧吞噬而來,就要張口吃下整片江東之地。
薛缜急忙上前,扶住身形不穩的姬衡。臨夜落在座旁,而袖口的暗器已蓄勢待發。縱然不屑于使陰毒手段,但隻要對自己不利,就得讓聞琰及時閉嘴。
祝黎察覺薛缜的細微動作,欲上前提防,卻被陸承悄然攔下。
“邁出這一步,前功盡棄,老弟可想清楚了?”陸承聲如蚊鳴,語重心長,“你志向高遠,莫被人情世故拖累啊。”
“……”
聞琰微微顫抖着跪倒,忍痛用雙手捧起些土,遞到揚王面前,含淚而笑。
“這就是……就是我送給大王的禮物。蒼梧山谷,大澤蟲沼,您可有印象?這是那附近的土壤,遭山中洩露的劇毒浸染,已具有極強的侵襲腐蝕性。”
“你想用它毒害王上,我必将你千刀萬剮!”薛缜厲聲說。
姬衡怔怔地看着那抹血色,聞到從中散發的腥臭味,喃喃道:“那裡的土地,都是這般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