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是難得的好天氣,碧空如洗,萬裡無雲,朝陽方出山頭,日光刺目,盛景灼灼。
通往绮夢台的石階前,妘謙快要走到這末路的盡頭,依照揚國囚犯受審的規矩,散發赤足,卑賤無比地親手奉上尊嚴與性命。
擡眸遠望,前面是一方極盡奢華的天地,可惜那色彩過于豔麗斑斓,侵入眼簾便模糊混染,盡顯缭亂。
他看了看太陽,臉頰有些發燙,恍惚像是重回數年前離開奴隸營的那一刻,如同被揪出地底的陰魂,即将在人間耀眼的光芒下灰飛煙滅。
某個熟悉的聲音又鬼使神差地在腦中響起,它嘲諷着那個所謂披了人皮的惡鬼。妘謙心中冷笑,暗忖:“輸赢尚無定論,你盡可冷眼旁觀,待我今日一死,九泉之下,倒要看看你能苟延殘喘到幾時?”
虞王與親随拾級而上,三人表面平靜從容,任誰也瞧不出内心的憤恨緊張。
绮夢台高六丈,廣基十二丈,上築三層畫樓,四面合圍,頂上彩綢縱橫交錯,美則美矣,卻當真像極牢籠封口,将蔚藍蒼穹切割為碎塊,斬滅籠中人逃出生天的希望。
姬衡高居尊位,睥睨來者。如傳聞中所言,這位年輕的君王确實五官俊秀,眉目如畫,隻是氣色稍差,神采不佳。肉眼可見的疲憊削減了他幾分氣勢,不足令見者肅然起敬,但反襯而出的冷漠陰鸷極使人畏懼。
他已許久不樂于沾染宴會無聊的熱鬧,也沒有為自己慶生的興緻,隻是覺得意義非凡的一天必須隆重,他要整個揚國仰望這晴天之下的亮色,傾聽大獲全勝的頌歌。他要子民明白他們的王上不再萎靡孱弱,而是已脫胎換骨,重燃壯志,揚國的曆史将從今日起徹底轉折。
揚王之下,兩側席位不多,入座皆為心腹重臣。近前,上将軍陸承在右,薛缜次之。太宰胡祥居左,如此場合亦不忘拎來他那寶貝鳥兒子,在一衆恭謹文士之前笑得慈眉善目。
姬衡要擺勝者風度,暫不為難降奴,邀妘謙等人坐下,一揚手,絲竹齊鳴,舞樂開場。
所有人都知道這場盛宴的最終目的,妘謙在他們眼中等同于死屍一具。留給虞王喘息的時間取決于姬衡對他所帶來的獻禮有多大興趣。
于是衆人均持旁觀享樂的心态,甚至無半點好奇。唯有薛缜緊繃着一根心弦,視線在席間來回逡巡,生怕出現任何差錯。
七位紅衣舞姬踏着樂律舒展腰身,跳了支名為“揚雪”的祝舞,這是姬衡唯一親點的表演,誕生于多年以前,創作者性名不詳。該舞被宮廷收錄至今仍是本國最高技藝的展現。
一曲終了,揚王的心思仍舊捉摸不定。他微眯了眯雙眼,似在回味方才的舞曲,目光卻直直定于妘謙身上。
衆人期待他開口,可是久等不到。薛缜一眼看出王上的猶疑,有些無奈,心中暗暗下定決心,無論姬衡是否改變主意,他必要虞王死于自己劍下。
胡祥今日喜笑顔開,也不忌諱這暗藏玄機的氛圍,自覺擔起暖場的責,率先發出一連串掌聲,以他信手拈來的溢美之詞上敬君王,遍誇在座,說了個天花亂墜。
至此,绮夢台的好戲才算開始。
薛缜看着妘謙,單刀直入道:“戰事已了,從今不再論南北之别,此乃我王恩賜。虞君深知天理,拜服我王,我替王上盛贊您明智之舉。聽說您特意挑選了一件大禮以表心意,事不宜遲,便請獻上吧。”
胡祥附和:“就是嘛,虞君這般拘謹寡言,讓老夫真是好奇得抓心撓肝。有什麼寶貝就大方拿出來,别藏着掖着了,難道是以為王上不好意思要?”
姬衡被他逗樂了,假意嗔怪:“就你貪得無厭,寡人不好意思要,他還會送給你不成?”
“哈哈哈那怎麼敢?我有幾斤幾兩啊?”胡祥撫須憨笑。
姬衡心情轉好,問妘謙:“虞王,你要送給寡人什麼?不必害怕,拿出來吧,寡人領你的情。”
“謝王上。”妘謙喉結微動,走到案前,遙對着揚王跪地俯首。
祝黎與聞琰一同叩拜,而後,祝黎從袖中取出一卷錦帛,舉至頭頂。
當即有侍從接過,獻給揚王。
“妘謙無德無能,上天唾棄,大王揮師替天行道,是虞國萬民之幸,山河之幸!妘謙五體投地,心服口服,将虞國詳盡地圖惶恐奉上,願作大王足下賤奴,以償罪孽。”
“這算什麼大禮?”薛缜嗤笑。
“……倒也,是份心意。”胡祥砸吧着嘴,腆着張堆滿讪笑的滑稽臉面,明擺着完全沒了興趣。一時間四座議論紛紛,嘲諷不絕。
陸承打量着那道瘦弱的人影,小聲對薛缜說:“這人好歹也是一國之君,怎的如此一副卑劣模樣,像是個吓破膽的小人。”
“貪生怕死之輩而已,不足為怪。”薛缜厭惡地轉過臉,望向姬衡。
姬衡瞥了妘謙一眼,稍微展開地圖瞧了瞧,果然是虞國地形,瞬間令他覺得無比乏味。
祝黎兩耳稍動,聽見上座傳來的一聲冷笑,忽而站起身來。聞琰伸手沒拉住他,就見那挺拔的背影險些激起衛兵的攻擊,如履薄冰般前行數步,停在薛缜拔劍一瞬便能斬殺的距離,長身玉立。
“大王,”祝黎頂着身側肆虐的殺意,用清冷的嗓音淡然道:“您的目光是否隻願停在江東一隅?”
姬衡有些詫異,将手中圖畫徹底展開,再定睛一看,頓時有了點興趣。
地圖上不止繪有虞國區域,而是整個大周。其中緊鄰的紀、楚兩大強國最為詳細,山川形貌,城池劃分,道路交通,甚至邊境的兵力部署皆躍然于圖上。
這是即便隐鹓閣也不容易拿到的機密,但若是他想要,也并非無法獲得。
一份還算不太無用的禮物,姬衡心想,對虞王來說是竭盡所能,可惜對于他而言,其價值還不足以贖人性命。
“虞王的誠心,在座有目共睹。這份禮,寡人收下了。”
“大王莫急,還有一份。”祝黎的眼神略微變化,看上去依舊平心靜氣。
姬衡終于正眼看向這位鋒芒漸露的青年,虞國的左司馬,妘謙僅有的能臣。
“寡人知道你,你是……誰的學生?”他突然想不起來,轉問薛缜。
薛缜回答:“韓武子,退隐多年的北燕前任相國,以少勝多的軍事奇才,著有兵書十卷,素有兵聖之名。”
姬衡點點頭:“兵聖……”
陸承感慨,又對薛缜小聲說:“慕老将軍在世時,可與韓武齊名。”
“……”薛缜無所表示,接着道:“據說韓武為人嚴苛,從不輕易收徒,數年來得其承認者少之又少,而他唯一贊賞過的,便是這位祝将軍。”
姬衡挑了挑眉,示意他說下去。
“據我所知,祝将軍乃楚國人士,貴族後裔,可惜家族已落魄多年,早與庶民無異。将軍年少有為,十三歲通透家傳絕學,鬥敗鄉間惡霸,反被污蔑入獄。好不容易逃出來後,為了家族不被連累,隻得孤身北上求學,萬幸遇見韓老先生,才不至凍死路邊。”
祝黎維持着表情,咬緊了牙關。極力隐瞞的過去被當衆曝出不算什麼,可怕的是這些連自己都幾乎快要忘記的舊事,竟被查得一清二楚。姬衡手握着效率極高的情報網,讓他費盡心思繪制的地圖也顯得微不足道。
那麼,他隻有使出渾身解數,才可絕處逢生了。
胡祥以玩味的眼神盯着對面的黑衣青年,對他方才的答話頗為嫉妒,雖說都是自己提供的情報,可從薛缜的嘴裡順暢地說出來,還是讓人心生别扭。再尖喙利爪的雄鷹,沒了耳目,也能被麻雀啄死,他總有一天會讓這小子知道這個道理。
“我軍久攻不下,直到虞王投降才放棄抵抗的,是你守的宣城?”姬衡問。
不等祝黎開口,陸承先答道:“正是,此人機敏周密,用兵有方,整座城池幾乎沒有缺口,麾下兵士訓練有素,劍技非凡,遠強于其他虞軍。”
“不錯,是個良将。”姬衡難得稱贊道。他看了眼妘謙,問祝黎,“虞王第二份禮是什麼?”
短暫的沉默後,祝黎凝視着前方年輕的君主,道出驚人之語。
“不是虞王,是在下。草民祝黎,欲送王上一場勝利,一場前所未有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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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山裡外封鎖重重,守衛極嚴,連隻飛鳥也無法闖入。朝陽俯瞰之下,與晨風同行的青色身影自遠處行來。帶的是直指兇險阻礙的銳意決絕。
阿越仍是那老舊的劍客裝扮,沿途散盡錢财,換了一身潇灑,走起來如踏雲端。
她要借還劍之名,将自己送上绮夢台,面見揚王,屆時争來夢寐以求的對決,了卻這十年心願。
在衛兵尚未注意到有人接近時,突然一道黑影閃過,擋在路間。
剛想好措辭的阿越猝然止步,看清了面前人的臉,不禁錯愕。
“小羽?你不是在王上身邊嗎?”
“你果然是個瘋子。”
方羽低聲罵了句,趁守衛的視線還未轉過來,迅速将她拽入林中,恰有晨風拂過,掩蓋了草叢不尋常的動靜。
少年隻管扯着劍客的衣袖往深處跑,循的是極為隐蔽的山道,似乎對此較為熟悉。
“你是想帶我離開?這沒有意義。”
“送死才不算有意義!”方羽聞言猝然止步,回過頭來,滿眼急切與憤怒。
“我從來都不為求死啊……”阿越歎道。
“你以為你能就這樣登上绮夢台?未免太天真了些!今天是什麼日子?薛缜下過死命令,任何人不準靠近,隻要被發現,他們有一百種方法讓你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
阿越看着手中的劍,不語。
“别妄想那混蛋像你一樣,他就是條攀附揚王的瘋狗,眼下正是他向主子獻殷勤的大好時機,絕不會允許任何人來搗亂,何況是你這麼大的威脅。”
“你現在隻能選擇跟我走,立刻!”
細碎的陽光散落在二人肩頭,耳畔是深澗溪流的聲響。阿越沉默片刻,又問:“你不在王上身邊,是另有要務?”
少年被她的猶豫弄得洩了氣,心想反正自己都已脫了幹系,幹脆一咬牙,直接道:“我不是虞王的人了,準确的說,從來都不是。我的任務已經完成,現在要回師父身邊去。”
阿越倏地擡起頭,目光比晨曦更明亮。
“你說什麼?”
不等方羽開口,她便反應過來。
“你是……隐鹓閣的人,但不是秦大哥的手下。王上身在揚國時你便跟随他,是遵你師父之命?”見少年點頭,阿越低聲道,“他究竟是誰?”
方羽道:“我不能透露他的身份。師父嚴禁我在外人面前提起他,我已經犯禁了,但還是要說,他總會見到你的,你比這座山上所有人都重要。無論是否情願,你都得到他面前,所以……為什麼……不現在就去?”
“你來堵我,也是你師父的意思?”
“不是!”少年忽然紅了臉,又急又氣,“我師父他們……他們想要的隻是你。而我,我要你活着!聽明白了嗎?”
阿越當然懂得,知道這個時候再深究也毫無意義,于是端詳他半晌,笑了笑。
“我不知道我身上有什麼東西值得别人如此在意。要是以前,我會非常好奇,但……凡事在我這裡都分個先後,決定了先做什麼,就必須把事情辦完為止。你背後那些藏頭露尾的人想見我那是他們的事,現在,對不起,我沒有興趣。”
說罷,她将劍橫在兩人之間,徹底隔開方羽,再開口,已是不存情誼的冷漠語氣。
“阿越鄉野之輩,生來卑賤,好不容易習得一身本領,卻還是被人看作蚍蜉撼樹,不自量力。既如此,不與薛缜一較高下,我怎能甘心?”
“無名戰勝六合的謊言未嘗不是揚國的恥辱,姬衡要重塑榮光,早早就命隐鹓在虞國撒網,勢必奪回破曉。薛缜當然更是迫不及待,恨不得當着全天下人的面将無名傳人大卸八塊,以正六合威名。他們都等着看我如何一敗塗地,所以,沒有人會阻止的,甚至,會堂堂正正請我上去。”
“我渡江而來,手執利刃,一路上未有任何阻撓。隐鹓眼線遍布兩岸,你以為他們唯獨看不見我?揚王擺筵席挑了個望得見虞國的空闊山頭,不就是盼着我來助興?現在回頭,哪怕逃得過追捕,從此也再無臉面活在世上,那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條。”
方羽愣愣地瞪着面前女子,從未在那張清秀的臉上看到如此詭異的笑容。
“這場盛宴,虞王與我,缺一不可。你聽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