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小羽。”阿越後退兩步,神情恢複平靜,長歎道,“事到如今,你是敵是友已經不重要。我可以不問你曾經做過什麼,你也不必冒險帶我離開。”
最後,她說:“回去吧,回到你師父身邊,告訴他,我自是不願帶着疑惑去死,哪怕隻剩一口氣,也想親眼見見他是何方神聖。可是若有不測,化成了厲鬼,那便抱歉,隻有我見他的份,沒有他見我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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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在高台頂上的銀鈴發出脆響,一聲聲似危機逼近的警示。衆人虎視眈眈,皆因囚犯的得寸進尺而隐隐愠怒。
年輕男子渾然不覺,仍從容直視上座,眼中未有半分不敬,反而真摯無比。
這在尋常人看來近乎冒犯的表現,卻打消了揚王的疑慮。透過那雙眼睛,姬衡輕易便看清了此人内心所想。
祝黎讓他感到熟悉,既欣賞又厭惡的熟悉。
孩童時,他曾見過相似的凜然傲氣和同樣的灼灼目光。
他記得父王曾說,見卿如遇故人,得卿如摘星辰。
那枚星辰的确熠熠生輝,隻可惜轉瞬即逝。它調轉鋒芒回刺,化作赤紅的熒惑,在揚國分野劃出一道血光。
姬衡眉間如覆陰雲,太陽穴的刺痛令暴怒頃刻間即可觸發。但他生生忍下,明白自己現今當如何行事。
揚王把玩着酒尊,幽幽開口,“你所謂的勝利,何意?”
祝黎颔首作揖,接着道:“如地圖所示,南虞彈丸之地,已盡收王上囊中。然紀、楚兩國,為揚國進駐中原之阻礙,□□邊陲之大患,不得不戒備。天下逐鹿日漸激進,成敗隻争朝夕,若想未來揚國不受欺淩,北上西進,必擇其一。”
“拒草民所知,揚楚之間宿有仇怨。六年前,王上卧病之時,九方燭攝政,楚國大軍壓境,形勢萬分危急,幸有陸承上将軍用兵如神,英勇退敵,這才化險為夷。而紀王則借機施壓,以援助為由勒索,誘使九方老賊拱手相送十座城池,之後果不其然出爾反爾,非但沒有出兵,甚至還作詩一首,極盡嘲諷。”
“此乃奇恥大辱也。”祝黎說到這裡,略微停頓。他清楚自己當衆揭開的是揚王最不可觸碰的傷疤,無異于自尋死路。
周遭投射而來的視線已盡數收回,像是不願再理會多出的一具屍體。
姬衡的臉色已經極為難看。祝黎沉下心神,面不改色,繼續冷聲道:“虞揚交戰之際,紀、楚蠢蠢欲動,欲坐收漁翁之利,卻不想揚軍勢如破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結束了戰局。但趁亂不成,也可趁虛而入。這一場大勝明面上是立威服衆,實則揚國國力透支嚴重,已是危在旦夕。我敢預言,最短兩年之内,必有外敵來犯。”
“祝黎鬥膽一問,王上可還如當年一樣,有應對之策?”
薛缜見這人簡直傲慢無度,厭惡之餘,又稍稍忌妒。反觀自己,何曾在王上面前這般無畏無懼,有功之臣,倒還不如個階下囚。
陸承擰眉不語,面色不比姬衡好到哪去。他見識過君王的疑心,能坐上高位靠的是謹小慎微老實坦誠,眼看話頭往自己身上扯來,當年細節再不可隐瞞下去。
短暫的安靜令空氣仿若凝結,胡祥旁若無人地拿食指沾了酒水,在案上畫畫,繪的是大魚吃小魚。
似乎感覺到什麼,他一擡頭,正看見對面的陸承正一個勁兒地朝他使眼色。
“哈哈哈哈!你們看你們看,陸将軍這眼睛眨得,可惜他眼皮秃,要是換個睫毛長點的,就能扇起風了!”
胡祥突如其來的一嗓子讓姬衡都愣了愣。
陸承在心裡暗罵缺德的老家夥,起身抱拳,朝揚王道:“臣……慚愧,六年前險勝,非臣一人功勞,實不相瞞,是太宰大人獻策,這才力挽狂瀾。”
姬衡挑了挑眉,微微驚奇地看向胡祥:“伯卿?你不是最會在寡人身邊邀功請賞麼,怎麼有如此大的功勞,居然不曾聽你賣弄?”
胡祥又是捧腹大笑,站起來學着陸承的樣子抱拳道:“王上明察,依老夫這德行,怎可能不居功自傲,當年要真是老夫出謀劃策,那老夫這鼻孔,早就朝天上長去了,哈哈哈。”
姬衡輕笑,問:“那伯卿的意思是?”
薛缜飲了口茶,瞧着那腦滿腸肥的家夥,正覺有趣,忽見其目光竟緩緩向自己投來,不由得怔住。
胡祥看着黑衣男子,意味深長地開口道:“獻策的另有其人,隻是找上老夫,要老夫代為傳達罷了。”
說着,他轉正身子,對薛缜作揖道:“薛統領,您受苦了。”
薛缜霎那間如神識出竅,手一抖,茶杯落在地上。
姬衡猛地轉頭望向薛缜,眼中的震驚難以掩飾。
此言猶如白日驚雷,引得四座驚歎連連。陸承瞠目結舌,不忘拾起茶杯擦拭幹淨,雙手奉還:“這……這簡直是……薛統領,陸某、陸某實在是豬油蒙心,有眼無珠!不知您原來才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我竟還恩将仇報。實在羞愧難當,羞愧難當啊!薛統領,當請受陸承一拜!”
他的舉動帶起在場所有軍士,紛紛都要謝恩。
薛缜哪裡應付過這種場合,況且是當着王上的面,他忙着安慰陸承,整個人方寸大亂,手足無措。
從來時就一直跪伏的妘謙這時擡起來頭來,瞥了眼太宰胡祥。
那人如同掌握着席間的風向,大手一揮,連揚王的注意力都能被輕易轉移。
待衆人稍稍平靜,隻見他滿臉懷念,感慨道:“六年前……老夫記得,那是個天色極佳的日子。我起時還讓府中巫觋蔔了一卦,稱鴻運當頭,将有貴人來訪。于是我就坐在院裡等啊等,等到黃昏時分,才聽見院外有馬車響動。”
“門是早早就開了的,老夫正要起身相迎,就見薛統領下車跑來,沒注意腳下,竟被門檻絆了個狗啃泥。”胡祥越說越起勁,對那邊薛缜愈加陰沉的臉色視若無睹。
“老夫連忙去扶啊,你們知道薛統領爬起來第一句話是什麼?是問我他的鼻子摔歪了沒有!哈哈哈哈哈……”
即便是姬衡也忍俊不禁,歎到:“寡人竟不知,阿缜也有如此活潑的時候。”
“……”薛缜連忙低頭,盡力不讓人看出他的窘迫,握緊的雙拳在微微顫抖。
妘謙将頭擡高了點,死死盯着胡祥,蓦然間腦中電光閃過,醍醐灌頂一般,他猜出了其身份。
隐鹓閣真正的二把手,昏鴉。
他感到胸膛開始灼熱,放在心口的東西随着心髒急促跳動着。
已經是生死存亡之際,可是懷中那空無一字的錦帛,要如何發揮作用?
這段日子他不是沒有想過聯系隐鹓,但孤鷹勢大,局面實在太過險惡,明裡暗裡監視重重,根本無從下手,無奈最後隻得以命去賭。
憑他的了解,此時願意相助且有能力相助的,應該隻有那深藏不露,可與薛缜分庭抗禮的鴉部首領。聽聞此人極端狡猾,雖好斂财,卻少動貪欲。要他冒風險做事,除非是天大的利益,否則絕無可能。
妘謙知道自己明面上已無任何價值,能勞昏鴉出手的,僅剩一段他打算帶下地獄的過去。
對方沒有給談判的餘地,隻有一個選擇,是生是死,自己考慮,除此之外,皆由不得你。
他握緊了拳,攥得掌心發痛。
胡祥似乎記憶猶新,順暢講出當年來龍去脈。在他誇大其辭的描述下,薛缜忍辱負重的過去令揚王深受感動。
姬衡本就欲借宴會向朝臣表明自己重用薛缜之心,眼下無需再發話,非議已全無。
他甚是欣慰,斟滿美酒,要親自敬謝功臣。
薛缜惶恐萬分,忘了自己案上無酒,一時局促不已。
胡祥見狀,大袖一揮,叫人快送上好的明秋露來。
台邊侍者看着年幼,應是剛當差不久,接過銀盤戰戰兢兢往前走,沒注意腳邊還跪着人,拌在地上,把聞琰給踹倒了。
這邊揚王起身,萬衆矚目,無人在意一旁的失誤。
隻有胡祥略微生氣,指着那小黃門,罵:“怎麼回事,毛手毛腳的東西!”
說話時,他視線卻轉向虞王。
妘謙蹙眉,看到他食指微挑,迅速伸出中指偏向聞琰,道:“聞相國,對不住哈。”然後仿佛不解氣,又責備了句:“真是個笨死的蠢貨!”
侍者瑟瑟發抖,胡祥輕輕搖頭,張開五指,表示罷了。
聞琰膝蓋生痛,雙腿麻木,短時無法恢複跪姿,隻顧取出袖裡的陶罐察看是否完好。
妘謙的目光似要在胡祥身上刺出窟窿。
他看得清楚,也明白那幾個手勢的意思。一,二,五,暗語為:聞相死?
他驟然間瞳孔放大,心髒猛地一緊,忽然又反應過來,聞琰與此毫無幹系,怎會被牽扯進來。
不是聞相死,是聞香死……聞香死,而後生。
原來那錦帛上隐匿的,竟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毒物,沾了酒水方可顯形。
胡祥移開視線,裝模作樣地也去敬酒。妘謙斜睨侍從方才掉落在地的銀壺,壺口正有細流汩汩而出。他沉思少頃,從懷中取出絹帛攥在手中,伸手扶聞琰時,幾次想沾地上酒水,可到最後也沒行動,甚至連聞琰衣上被打濕的區域也未敢觸碰。
這毒可作假死藥的用處,知道的少之又少,但他肯定,薛缜不可能看不出。哪怕毒物沾酒隻一瞬間便揮發殆盡,也會被隐鹓統領輕易看破。
因此,胡祥要的不是瞞天過海,而是讓薛缜不殺他的理由。
哼,居心叵測,狗屁方法!
老家夥想必早就探知他的秘密,誰又能斷定,這狡猾的烏鴉未與薛缜另做交易?
要他再無威脅,真正喪失一切,成為又一個傀儡,妘謙甯可去死。
談笑間,胡祥餘光未發現那邊有任何動靜,暗暗歎了口氣,腹诽:态度果然強硬的很呐,不好辦喽。
待揚王回到座上,重新審視孤身站立許久的祝黎,明顯比之前多了不少興緻。
“你。”姬衡懶得稱呼其名,眯起雙眼道:“你倒是說說,若紀、楚來犯,何以判定寡人無策?”
祝黎斂眸片刻,直截了當地說:“不如王上準我,與在座勇将就此圖示,演繹攻防。否則單憑我口述,不足以服衆。”
姬衡冷哼一聲,棄擲酒尊:“準了。”
人皆訝然。陸承面露難色,無奈站起,回顧身後,點了蕭治等人打頭陣,接着對薛缜小聲道:“統領若有妙計,等下無需掖着,我與部下聽憑調遣,直殺滅此狂徒威風才好。”
薛缜瞪着胡祥,硬着頭皮颔首。那将他推到風口浪尖的老東西無聲說了句什麼,看口型,似乎是:“莫要謙虛。”
于是,山河鋪陳足下,絲竹換為鐘鼓,陣樂激揚,拉開想象之中風起雲湧的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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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越穿過密林,在山腰迎見衛兵,自稱無名傳人,虞王義妹,攜寶劍破曉前來赴約,同為獻禮。
士兵相互交換了下眼神,不予阻攔,但戒備更甚。待她前行,身後來路乃至遍山密道都被徹底封死,如魚籠收口,水洩不通。
已近晌午,豔陽當頭,樓台高擎穹頂,披光鍍金,無比瑰麗耀眼。
她想,果然是好一場绮麗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