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琰搖了搖頭:“不是……洗過的。”
“拿什麼洗?”
青年面色慘白,嘴唇發紫:“我自己的……血。我試過很多辦法,都失敗了。最後唯有用血……活人鮮血,就像喂養吸血毒蟲那樣,日日不停,直至這邪壤呈現猩紅之色,才可停止腐蝕。”
妘謙猛地一顫,此刻才明白為什麼聞琰小病拖久不愈,愈加孱弱。他竟然锲而不舍地進行這瘋狂的舉動,任誰也沒有發現。
“大王,我鬥膽一問,山越被屠,是您下的令,對嗎?瘴氣蔓延,土地毒化,叢林枯萎,生靈塗炭,都是您做的孽,是嗎?”
“你再胡言亂語,我就割了你的舌頭!”薛缜怒不可遏,隻待姬衡下令,将這狂徒碎屍萬段。
可是姬衡毫無愠色,隻是呼吸略微變重,如同被封閉在狹縫中,隻覺空氣都變得潮熱凝重。
胡祥豪飲美酒,感到情形越發有趣,聽身後幾人低聲抱怨:“怎麼還不斬了那瘋子……這飯真是沒法吃了……”
揚王無動于衷,讓他這百無聊賴的老狐狸也覺得新奇。此次受邀出了桃浔,外面果真是天翻地覆,最令他意外的,莫過于姬衡。擺脫了病痛的折磨和奸臣的逼迫,這位年輕的君王總算有了些人樣。他稱其為落入泥沼的璞玉,雖滿身髒污,但無礙内裡的純淨,可慢慢清洗自身,不急于朝夕。
姬衡卻說,過往豈能輕易洗去,他要做的不是逃避,若仍然難以正視肮髒的自己,就該躺回陰溝裡去,親手埋了這輩子,那才是真正的清淨。
胡祥知道他有改變的決心,能做到何種程度,就不得而知了,或許接下來,便可窺得幾分。
“玉陽君。”姬衡冷不丁道出的稱呼讓聞琰一愣,隻聽他面不改色道,“你可敢以命相抵,換寡人幾句真話?”
“當然。”
“呵,果然不辱聞家氣魄。那麼,你便聽好了。在座諸位之中如有不明者,也一同豎起耳朵來,給寡人聽清楚,從今往後,再無忌諱。”
姬衡環顧四周,無數視線聚焦而來,彙入陽光,照亮他所在之地。當往昔如塵煙滾滾襲來,他終于看清一切,徹底獲得了安甯。
“先王與寡人遇刺,中毒病危之前因,不必多說。就從……九方燭講起罷。”
“此人惡名昭著,早已伏誅。但在當年,他切實于寡人有救命之恩。九方燭出身炎陵,在外遊曆多年,精通醫巫之法,擅煉丹藥,能蔔算吉兇,号稱司命大使。寡人垂危之際,靠他的‘轉魂丹’才保住了一口氣。九方燭聲稱,他曾誤入蒼梧秘境,與傳說中的山越族人結識,這藥丸便是他從那裡得來。他說,山越擁有至寶,可解百毒,逆生死,若能借來一用,寡人與先王當可轉危為安,且能長命百歲。”
“寡人不懼死,但救父心切,當即寫下血書,交予九方燭,由他全權交涉,借取寶物。此後我昏迷日久,再度清醒,才知發生何事。”
“虞王妘懷交出地圖,九方燭執寡人口谕,向慕海借兵三千,親自領軍深入蒼梧,不巧正逢山中舉行祭祀大典,山越制毒煉蠱,以奴隸為食,全族兇惡瘋癫,見有外人闖入,不由分說便要抓活體祭祀。三千将士殊死拼殺,終究不敵,幾乎全軍覆沒,危急時刻,九方燭被其山越舊識所救,這才幸免于難,并尋到至寶。然而他隻顧逃命,貿然取出東西,使山中百毒失去壓制,散逸而出,将那裡變成了一片死地……”
“……”聞琰瞳孔震顫,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張,說不出話來。
姬衡偏過臉龐,輕輕推開攙扶自己的薛缜,卻牢牢抓住他的手腕。
薛缜詫異地望向王上,從那雙沉靜的眸中看到莫大的悲傷。
“以上,是九方燭的回報,及當年幸存者的陳述。寡人至今不敢想象那場戰争有多麼慘烈……三千将士捐軀,寡人心如刀割。那老賊或許有欺騙隐瞞,但此事已無法查證。”
姬衡握緊了薛缜的手腕,眼中竟漸有淚花:“更令寡人心痛的,是父王病逝後,慕海将軍……認定寡人同樣該死,枉送三千性命,換我一人苟活,是天大的罪孽。”
“你說是嗎,阿缜?”
薛缜打了一個寒戰,驚出些冷汗:“不……”
“是。”姬衡笑了笑,及時收住話頭,,轉而道,“寡人确實該死,但不是現在。”
他轉向聞琰,眼睛則盯着妘謙:“我還欠着揚國太多,這輩子總得先償還些才是。我現在覺得,人隻要還有存在的價值,就可以暫且活下去。寡人願意給自己一個機會,也願意給别人一個機會。”
這番話令薛缜觸動,旋即他意識到姬衡是在說給誰聽,頓時大失所望。
他感恩戴德的,崇敬熱愛的,是仁慈之面的揚王。可他不願王的恩赦賜予其他任何一人,尤其是眼前那故作謙卑的虞君。
直覺告訴他,妘謙此人極度危險。沒有理由,沒有證據,隻是直覺。
從前刀口舔血的日子,他無數次死裡逃生,不可說不靠運氣。他相信自己的直覺。為了隐鹓的将來,為了發誓不變的忠誠,他也要置其于死地,哪怕知道現在殺了擅長籠絡人心的妘謙,對控制虞國大為不利。
聞琰的傷口還在滲血,右肩已是血紅一片。妘謙撐起腫痛的雙膝,站立起來,将他護在身後,接過他手中的紅壤,獻予面前的勝者。
“妘謙願将虞國全境獻上,自然也包括古虞蒼梧,大澤蟲沼,隻求那片……曾經鐵蹄踏過的無人禁地,莫要再被抛棄。清消罪孽,驅瘴除毒,還田于民,此乃妘謙畢生夙願。玉陽君聞琰,懷愛民之心,不該因冒犯大王而命喪于此。我願以我微薄賤命,換聞琰一條生路,換他替我守望玉陽,見證山河無恙,揚國昌盛之時。望……大王恩準!”
揚王給的所謂機會,他棄了……算是棄了吧……
他說了想說的話,做了該做的事,用他又一次從别人那裡借來的勇氣。
這條命是借的,半生都是借的。他曾經不知道要還給誰,現在知道了,總算釋然。
茫茫天地,人生微渺。他瞥了眼薛缜,想起秦铮來。
九泉之下,閑雲野鶴,還當煮酒叙舊,甚好。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啊……
姬衡盯着他再也無畏的面容,良久,啟唇。
“準。”
妘謙扶住身後之人搖搖欲墜的身軀,字字铿锵道,“信安,你能為我死,可願為我活下去?”
“…………”
“若連你都不肯借我一雙留觀塵世的眼睛,我可是死不瞑目啊。”
聞琰處在暈厥的邊緣,妘謙的背影迅速被淚水模糊。他想要回答,可最後也沒能說出話。
薛缜對聞琰興趣不大,在揚王示意下,吩咐暗衛道:“帶他下去包紮,這人身子骨弱,别讓他失血死了。”
緊接着,面對妘謙,薛缜露出了個如釋重負的笑容,得意而狂傲。
姬衡皺起眉頭,命人将地上打掃幹淨:“地圖挂去長樂殿,血土全部集起來好生收着,就放在……南陽宮外的祭壇上罷。虞王的禮,每一樣寡人都很喜歡。”他轉身,看見祝黎,“你啊……寡人同樣欣賞,可你未能完成寡人的命令,右司馬是當不成了,便先做陸将軍的馬前卒吧,若不僅是紙上談兵之才,依上将軍的人品,必不會虧待你,等立了功,再行封賞不遲。”
“謝王上!”祝黎跪拜謝恩,陸承與他一同叩首。
姬衡向前挪動幾步,擡眸,見尊座上豔陽直照,天光熾烈,忽覺那裡空空蕩蕩,徒留威嚴。
“阿缜……”
薛缜聽出王上語氣虛浮,以為他頭疾發作,連忙來扶。
姬衡道:“不用。”
“王上……”
“寡人……我累了,阿缜。還是去樓上躺着舒服些……你不必送我,我自己去就好。那人已到,你便代我好好招待吧。”
他拍了拍薛缜的肩膀,疲色已攀上眉眼,但依然強打着精神:“樓上視野開闊,風景更佳。都說六合劍術迅疾無比,遠遠觀之才不會暈眩,我可要好好欣賞一番。”
“下面的事,交給你了。就像我昨日說的,熱鬧些,怎樣都好。這也是為你準備的,盡情發揮吧,我會看着……”
“……是!”
薛缜鼻翼微酸,險些耐不住激動,被姬衡的話勾出淚來。
隻有上天知道他等這一刻等了有多久。隻有上天知道他為了這一刻捱過多少痛苦。
隻有上天知道……
胡祥在說些串詞,薛缜懶得去聽,讓手下綁了妘謙,押他到外頭,準備親自動手。
蓦然,有個清亮的聲音喊了他的名字。
薛缜向前望去,眼裡隻剩下飄揚旌旗外一抹蔚藍的天際,漸漸地,天地縮小為正在衛兵監視之下走上高台的少女身影。
她有着飛蛾撲火的決心,和滿身自不量力的傲氣。
薛缜被那明媚的笑容刺痛了眼睛。他厭惡這樣趾高氣昂的對手,更看不起如此得意忘形的……女人。
妘謙本如一潭死水的心境,在看到阿越的刹那間,劇烈激蕩起來。他幾乎掙脫控制,想要飛撲過去,可是被無情地摁倒在地。
他雙眼圓瞪,幾欲爆裂,喉嚨裡發出嘶啞的聲音,如同瀕死野狗在哀嚎。
“為什麼……為什麼?你……為什麼?!”
阿越視若無睹,她的精神高度集中,沒辦法在這個時候分心。
有人驚訝來者竟是個小姑娘,聽罷胡祥的介紹,更是覺得不可思議,私語間提起薛缜不殺婦孺的準則,讨論他會不會手下留情。
薛缜冷笑,心道可惜。唯此一戰,對方不論男女,都是他砧闆上的魚肉。
你命如此,無路可逃。
“阿越姑娘,久仰大名。在下薛缜,隐鹓閣統領,六合劍術傳人,在此恭候多時。”
阿越在他面前站定,抱拳潇灑道:“我,阿越,虞王妘謙的……義妹。無名傳人,前來赴約,請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