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微弱,那朦胧的光暈仿佛怕灼傷少女雙眸,在視野邊緣試探了很久,才輕柔躍入她的眼簾。
疼痛與麻木都已褪去,猶如烈火熄滅,寒冰消融。阿越覺得身體已被煉化,似灰燼般松散,如爛泥般癱軟。醒後半個時辰内,全身上下能活動的,竟然隻有眼皮。
她隻好用受限的餘光先觀察周圍,萬幸眼睛沒有大問題,看得還算清楚,不過總感覺眼角處有一層淺淡的赤色暈光。
這裡是一間十分狹小的石室,除了阿越所躺的木榻,就隻剩下幾個不知道裝了什麼的瓶瓶罐罐。
室内很溫暖,空氣有些黏稠,她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好像變作了山岩腹中的怪胎,即将被孕育出某些不好的東西。
阿越将視線艱難地轉回自己身上,燈光跳到厚厚的棉被之下,映出帶有傷痕的肩膀。傷口已愈合,還敷着藥粉,不再那麼觸目驚心。
她被脫去了衣物,周身劍傷應該都已處理過。
不得不說,方羽這幫手下,倒真是盡心盡力。
躺了大約半個多時辰後,力量逐漸在殘破經脈裡翻滾湧動。
她開始嘗試着轉脖子,擡胳膊,蹬腿,宛若剛落地的新生兒,迫不及待地想要控制這具身軀。
情況比之前預想的要好些,除了綁着夾闆的右臂沒有一點力氣,其他肢體還能動彈。
以前在沈儀那裡學過些傷病知識,阿越很快便有了判斷。
首先,這條胳膊,是徹底廢了;其次,經絡重傷,内力無存;再次,邪毒深藏,氣息不穩。
好一具千瘡百孔的殘軀啊……
她想要安慰自己。
……沒關系的,至少還能動,不是嗎?隻是廢了條胳膊……而已。
可是,這意味着,十年習劍,付諸東流……
還有潛藏着的,更嚴重的後果尚未體現出來。也許她的經絡無法恢複,徹底斷了習武之路;也許體内邪毒會将她變得神志不清,甚至失去為人的資格。
我……
怎麼辦呢……
又或者,她根本等不到能站起來的那天,就會成為方羽口中的,那什麼祭品了。
在被難過與絕望絞死之前,阿越壓着情緒,又開始想些别的。
她想起了沈先生,有些慚愧。
正如沈儀對她抱怨的那樣,有的病人到了無藥可救的時候,才會想起醫師來。
聽說在戰事爆發後不久,沈先生師門有難,飛鴿傳訊請求他去援助,他便北上往蓬萊去了。
還好,躲過了戰火,但不知先生如今怎樣。希望他與師門皆安然無恙吧。
我……阿越心想,自己有可能等不到再與沈儀相見的那天了。
她已然成了任人宰割的魚肉,等待着不知會是怎樣的結局。
如今能做的隻有兩件事。以其他方式将劍術傳承下去。除此之外,便是靜候最終時刻的來臨。
劍術……
無名之劍絕不能斷于我手……一定要快!
阿越充分發揮自己最大的優點,迅速确定了要幹什麼之後,便集中精力投入進去。與以往不同的是,從前都是錘煉身體,如今身體垮了,便折磨精神與腦力。
燈火無聲晃動着,逐漸微弱下去,重重虛影如鬼魅般勾引着神識。
邪毒誘發的幻覺,在思緒焦灼之際,最是猖狂。然而它卻小看了宿體的意志,任它如何糾纏幹擾,内裡那一方乾坤,終究不可撼動。
昏暗而安靜的環境給了阿越最好的思考空間。
她将所學武功都梳理了一遍,發現若想形成一套不以身教便能修得全部精髓的演練體系,極其困難。
古往今來之所以有那麼多武學失傳,都是因為習武需要太高的要求,不光身體素質頂尖,還要有足夠的悟性。功法路數晦澀難懂并且因人而異,太多東西隻可意會而不可言傳。
天才罕有,良師亦難求啊……
阿越隻短暫地教過幾批士兵,根本不算真的當過師父,現在要達到宗師級别的能力,實在太難了。
不行,得想辦法拖延一下,她還需要更多時間。
許久之後,牆上那微小的火苗終于支撐不住,熄滅了。
黑暗完全包裹住榻上的少女,連同幻覺一起,想要将她扼殺在牢房中。
這時,門口終于響起機關的聲音,石門開啟,輕柔的腳步緩緩邁入。
來人是個女子,年齡不大,身形嬌小。阿越僅憑聲音便準确判斷出了情況。
侍女捧着熱水進來,先到牆邊換了燈油,重新點亮火光,才來察看傷者的情況。見阿越閉着眼睛,還以為她仍昏迷着。侍女歎了歎,端起水盆放在榻邊,浸濕手帕要給阿越擦身子。
她剛掀起棉被,就見那女子竟然睜開了眼睛。
“請等一下——”
“啊!!!”
侍女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扔了帕子,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被手帕蓋到臉上的阿越:“……”
有那麼可怕嗎?我又不是鬼。
很快,不少人聞訊趕來,到了門口又被少年厲聲喝退。
這小子,官威還挺大。阿越對方羽第一個趕來并不意外,但對他杵在門外遲遲不進來的行為有些不解。
她偏過頭,臉上的帕子掉了下去,這才看見自己半邊上身都露在外面。不過身上纏着許多繃帶,沒纏繃帶的地方也覆着藥草。
生死對決的時候沒多想,原來她是真的被千刀萬剮,差點脫掉整層人皮。
難道這副模樣太過恐怖,吓到剛才的侍女了?可是不會啊,那姑娘顯然不是第一次來照顧她的。方羽又是怎麼回事?怎麼畏畏縮縮的,好像真的有些害怕。
見阿越疑惑的目光投向他來,方羽怔了怔,開口問:“你……你是阿越嗎?”
我不是阿越還能是誰,你姑奶奶嗎?
阿越瞪了他一眼,把臉轉過去。
這鄙夷的眼神,是她沒錯了。方羽似乎松了一口氣,蹑手蹑腳地進來,關上石門。
“你居然……還正常……太好了。”少年抿着唇,既慚愧又尴尬。
他走到榻邊,不敢看阿越的眼睛,很小心地把被角翻過來,然後又想往上掖一掖,又怕弄痛阿越,有些不知所措。
阿越沉默片刻,見他還在磨蹭,忍不住道:“行了,别琢磨被子了。”
“……”方羽慢慢放下手,還是不敢看她。
“謝謝你接我到這裡來,也謝謝你派人照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