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又一度消隐于濃雲背後,夜色如陰寒的潮水,漫過蒼穹,淹沒整座烏胥城。
為慶祝揚國大勝,都城内各家各戶都要獻上油錢,以供長街的彩燈九日不滅。
交錯的綴燈之路在王宮下匍匐蜿蜒,仿佛是萬民身軀凝縮成的無數光點,連續為叩拜王權的朝聖之途,彰顯着揚國第九代君王初次被這大周亂世所詳細記載的功勳。
但這既非巅峰,也非終點。
被驅散的夜色彙聚在宮殿背後,沉沉降落,賜予那被封禁的古道與遠處廢棄的老宅一片安詳的黑暗。
這處坐落于城北,獨享寂寥的宅院,今夜終于迎來新的訪客。
“花鸩”桑蘿騎着她那頭心愛的小黑驢,搖搖晃晃地從南邊走來,到了宅院門前,擡頭看了看牌匾上殘破的字迹,嗤笑:“挺會藏啊,躲到這裡來了。”
屋檐上有弓弦響動,她揚起一張圓臉,迎着月光道:“沒瞎吧?要是還看不清,我就宰了你們幾個,換夜貓子那邊的人來。”
有道黑影一躍而下,半跪在前:“大人恕罪。”
旋即門洞大開,桑蘿看也不看那人一眼,趕着驢子慢悠悠進去,問院裡候着的守衛:“薛缜人呢?帶我去見他。”
“統領尚未蘇醒。”
桑蘿笑眯眯地俯視他:“我教你個辦法,你給他睡覺的地方放把火,看他醒不醒。”
“……屬下不敢。”
“你不敢我敢。”她說着拿出火折子,“瞧,我都準備齊全了,你快說他住哪間,我去燒他一燒!”
“……大人,花鸩大人,您别——來真的啊?”
“呵呵,當然了呀。你不說我也知道。不就是那間門窗都被遮個掩實的嘛。”
桑蘿踮足躍起,在空中轉了個圈,輕巧地落在西邊角落裡的房間外,眼看就要把指尖騰起的火苗送到門縫裡。
“進來。”
裡面響起男人低沉的聲音,聽起來忍無可忍。
桑蘿妩媚一笑,推門進去。
“這麼些天了,還裝死呢?至于害怕成這樣嗎?”
油燈亮起的刹那,臨夜露在外面的半截利刃反射出紅光,閃得桑蘿眼睛一花。
“放下你那破劍!我又不是來殺你的。”她沒好氣道。
周圍亮起來,這才能看清屋内的情形。薛缜坐在榻上,一手握着劍鞘,另一手按着胸膛。
他看起來喘的厲害,說話有氣無力。
“放尊重點,它不是破劍,也不是我的。”
“……”桑蘿翻了個白眼,“好好好,我不說它就是。那說你吧,有人讓我來看看你的情況。明明當天就用過藥了,你居然到現在還是這副虛弱的模樣,不會真被打廢了吧,嗯?”
“哼。”薛缜挺起身子,舒緩眉頭,神情又恢複冷傲,“用不着你操心,少在我面前啰嗦。”
“那個女人呢?死了嗎?”他問。
桑蘿坐在案邊,倒了些水在杯子裡,心想如果将這杯水潑到此人臉上,會是多麼有趣。
“你都沒死,她怎麼死得了?”
薛缜眯起眼睛:“是你救了她?”
“我還救了你呢!”
“……誰讓你這麼做的?”
“你猜啊。”
“妘謙。”薛缜咬牙切齒,“他給了你什麼好處?竟能打動你?”
“……”
“我勸你老實說出來,别逼我對你動手。”
桑蘿捏緊茶杯,笑道:“你現在倒是動一下給老娘看看啊?”
“你!”
“哎哎,你再氣,小心又經脈堵塞憋暈過去哦。妘謙……他呀,隻是給了我進入大澤的路線圖而已。”
少女抿了口水,饒有興趣地瞧着面前的男人。
薛缜聞言一怔:“他從妘懷那裡取來的?”
“八成是喽。”
“就為這個,你殺了他直接從他身上拿不行嗎?”
“……”
“不好意思了。”桑蘿還是沒忍住把涼水潑了出去。
“清醒一下,薛大統領。路線在妘謙肚子裡,我隻能讓他畫給我看。至于為什麼救阿越,當然是因為她活着有用。”
薛缜本欲發作,可涼水的作用倒真讓他清醒了些。體内那股邪火猝不及防被打壓下去,頭腦這才有回轉的餘地。
“那女人……身上的鳳魂,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狠狠抹掉臉上的水,壓着怒火道。
“呼,才想起來啊你。”桑蘿也終于能平心靜氣地跟他交談:“妘謙告訴我,她是山越的‘靈裔’,也就是山越族中選出的,用來承載鳳魂毒的。”
“原本的宿主。”她一字一頓道。
薛缜眼皮動了動,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如果不是九方燭偷走鳳魂石,毀了山越族,她才是該被拿來煉藥的那個。本來除了她,也不應該有别的人選,可誰又想得到,那老賊的運氣簡直不可思議,竟然找到一個體質和她一模一樣的家夥。”
“你說,那個平白無故代替别人遭了罪,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倒黴家夥,他會不怨嗎?會不恨嗎?會不想把這一切全都奉還給那丫頭,讓自己解脫出來嗎?”
薛缜死死盯着她,眼中精光更比燭火熾烈,仿佛片刻之間,七情六欲都被灼燒殆盡,留在那雙黑瞳中的,僅剩虛無。
“讓你救那女人的,不是妘謙,是慕影,對嗎……”
糾纏他數年,如夢魇般的名字,此刻從他口中說出,竟不過有些許恍惚。
桑蘿也盯着他,略顯調皮地歪了歪腦袋:“你覺得呢?”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少女投來輕蔑的眼神:“這話說的,你難道不是今天才醒?”
“他恢複神智了……你為什麼不第一時間告訴我!”
薛缜臉上罕見地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他用劍鞘撐着地,想要站起來。
桑蘿抱起雙臂,冷眼旁觀,就見黑衣男子弓着背吐出一口鮮血,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到底是什麼時候。”
“現在追究這個還有意義嗎?”少女覺得好笑,“怎麼,你害怕了?哎呀不用怕,他又昏迷啦,威脅不了你。”
“恭喜你,薛統領,繼投靠揚王之後,你又一次把他給氣暈了。”
薛缜用血紅的眼睛望向她,仿佛下一刻便會化作野獸兇性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