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亭縣位于隴東平涼郡,是商綢之路必經之道。官紳商齊齊出錢修繕,這裡的官道是最平整幹淨的。
剛卷過黃沙,官道上,路旁的石碑上,道路兩邊碧綠連天的秋麥。全都蓋了一層黯淡的黃土。
馬車中深處一隻修長玉白的手,手背明顯刻意被曬黑過,玉釉一般細膩的膚質,掩蓋不了這是位從小驕生慣養的貴公子。
章景同眺望着綿延的官道,大塊大塊的青石闆,似乎鋪到了沙漠盡頭一般。地上薄薄一層黃土,過往馬車淺淺轍轍留下車印。秋風一吹,一些沙子拍打上馬車邊緣。
車夫立即壓住車簾,笑着駕車道:“公子,風沙大,仔細吃了土。”
章景同想起剛才路過的石碑,笑着問道:“現在到了平涼郡了吧?”
車夫說是。章景同翻開手中的任命書,上面赫然寫着舉人章詢的履曆。前面都尋常,隻有看到章詢的字時。章景同啧啧搖搖頭說:“但願别碰到認識我的人。”否則這一瞧就知道他是誰。
東宮這事辦的也太不走心了。
舉人章詢,字同景。
東宮輔臣章延輔,字景同。
章景同白玉手指敲着任命書,簡直哭笑不得。
車夫崔老說:“公子說的這是哪的話,你是章家的嫡長孫,名字是長輩欽賜。在孔廟裡蓋過章。東宮都是些文夫子,哪裡敢冒犯。把您名諱掉了個,已然是天大的不敬了。”
崔老心中暗想,你把東宮那些文夫子當成天家了?
當年章家都給大公子取好名字了。算了五行,請了祖宗,問了孔廟。才得了一個章時霖的好名字。
天家一道聖旨就改了。
如今京城人人都知章延輔,卻少有人知章時霖。
章景同不以為然。把自己名貴的東西都收起來,翻了身樸素的長袍褂子。富貴中顯得寒酸,很符合履曆中的狀态。
——一個來自浙江桐廬的富家公子哥,章同景。
家中小有錢财,卻又沒什麼大權勢。
稍一打扮,一個面容英俊,青袍士子的少年人模樣出現在眼前。
章景同眼睛純真,帶着孩童般未褪的藍膜。黑白分明,哪怕已經十七,仍讓人覺得少年清澈。
崔老架着車,捂着嘴說:“大公子,你這個樣子實在不像個文人。”他太清隽矜貴了,一看就是哪家驕養的世子少爺。
章景同正了正帽子,笑着拍了拍士子巾道:“反正浙江桐廬章家也是大戶。”
章景同又沒打算把自己扮成個乞丐。“就說我是打南邊來的。白淨俊秀一點也不奇怪。”南人多這樣。
崔老忍俊不禁,他是章家老仆。望着自家小少爺隻有疼愛。“大公子說的是。不虧是跟太子遊過江州見過世面的。老夫竟不知道南人都是公子這般模樣。”
章景同笑罵他:“那怎麼辦,我總不能現在找回東宮去。”
到了華亭縣。
兩人沒有直接去縣衙,而是先去客棧修整。章景同先一步派去探路的小厮回來了。
環俞和焦俞一個性冷一個性熱,皆是武功高強的好手。尤其是性冷的環俞,雖然平日看着木讷内向了些,不太會與人打交道。卻是行軍追蹤的一把好手。
誰知兩人一坐下來,内向的環俞還沒開口,焦俞就滔滔不絕道:“大少爺,有人要見你。”
“哦?”章景同一愣。他前腳剛到隴東,有誰會在這個時候見他。
難道是他出師不利,隴東官場聽到風聲了?
章景同眼神平靜道:“什麼人?”
“管他什麼人。”
環俞的消息更重要。趕走了焦俞,從懷裡拿出邸報道:“大公子,華亭縣的縣令叫尹豐,開泰年的進士。”
“尹豐曾經被譚黨清算過。二宗年間攀附着劉宗光,日子過的還不錯。後來譚宗賢掌權,他就來到了華亭縣。家中一妻四妾,有三個兒子。這是您要的邸報。”說完,從懷裡掏出厚厚一疊官府印制的邸報。
章景同收了,簡單翻看着。
說完,環俞一臉犯錯的樣子。束手站在一旁,不安的說:“因您的說的,不要驚動隴東官場,至少不要驚動文官。屬下就劫了驿站的邸報。抄印了幾份……導緻地方軍所拿到邸報的速度比平日晚了一日。”
“一日不是什麼大事。”章景同安慰他道:“你沒跑到隴東兵營所亮軍牌,要邸報。你家少爺我就很欣慰了。”
焦俞哈哈大笑,斜眼瞥着環俞捂着肚子。
環俞臉上微紅,震地踹了焦俞一腳。腼腆地說:“大少爺!”
章景同微微的笑,安撫他平常心。
焦俞見縫插針的上前,正色的拿出一塊玉佩,流光四溢的白玉,隐隐透着底蘊。
他道:“送玉佩的人叫松衡遠,是甘肅布政使司——華亭縣縣令尹豐就是他一手安排過來。他是尹豐的恩師。”
聞言,章景同感興趣的擡起頭。
焦俞連忙繼續道:“是這樣的。京裡派人送來信。你走後不久,有人拿着這塊玉佩求見你。夫人怕洩露你的行蹤,又怕誤了你的事。把信和玉佩夾在給官邸公文裡,寄放在隴東驿站。”
“我去打探消息的時候把東西拿回來的。”
章景同聽見甘肅布政使司的名字就皺了皺眉頭。章景同沒見過松衡遠,但對這個甘肅布政使可是如雷貫耳。他東宮行走這幾年,不止一次的聽人說甘肅布政使排擠同僚,仗着自己年長威高。在隴東官場立規矩。
前年隴東鬧出監糧事件。甘肅官員落馬了一大半。隻有松衡遠紋絲不動的。許多人都在背後說是松衡遠設計陷害同僚。
不過,讓人詫異的是。松衡遠在京城并無靠山。
也不知他如何來的人脈,這些年都不紋絲不倒的。
太子和皇上雖然知道松衡遠官聲不好。但松衡遠其人為官到沒什麼劣迹。甚至還功績頗佳。别的且不說,單單他在隴東花了二十多年,帶領當地百姓開墾出三萬畝良田。但凡他曾經不是譚黨重臣,如今也能官拜九卿了。
章景同好奇的問:“松衡遠找我做什麼?”按理說,他們應該沒交集吧。
焦俞道:“他是拿着故友之物到章家的,所求也不高。隻是想謀個京城的缺,想把自己往京城挪挪。您也知道,當年二宗之争清算的時候波及了不少人,這個叫松衡遠的,就是卷進那場風波中。這些年一直被壓在甘肅,始終上不了一個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