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景同聊勝于無道:“蔣公子是蔣家的少爺。那趙東陽既然常去蔣家拜訪,我去問問對趙東陽此人了解多少吧。”
環俞道:“是。”
天邊微微曦光,房間内傳來哈哈大笑的聲音。趙東陽撿着棋子道:“這次我赢了你十一子。小八你可要再接再厲啊。”
蔣八姑娘打着哈欠,瞪着他抱怨:“世伯這麼個熬鷹法,是個人都受不了。我隻輸十一子算不錯的了。若是旁人半壁江山都被你拿走了。”
趙東陽聽了隻是笑。他一-夜的郁氣都被一掃而空,此刻終于有些信心去官衙和那些人打交道了。
蔣八姑娘望着如父輩般的趙東陽,愁悶不堪的臉。忍不住輕聲問:“世伯是在發愁把真實名冊給尹大人嗎。”
“我沒打算給他們真實兵冊。”
出人意料的,趙東陽眉目閃過一絲壯志難酬的不堪。他喟然地道:“小八,實不相瞞。我這次來是和縣令、甘肅布政使唱反調的。”
“王家難得出了一個王元愛。自從陶家章家扶持承治帝登基後,朝廷文官一半姓章,一半姓陶。隻有王家半死不活,靠着天子一點舊情勉強維持着枝蔓。”
這個姓章姓陶是虛指。蓋指章家的門生,陶家的将領。
可天子外家的王家,随着當初王國舅的死,已經落寞了兩代了。如今好不容易天家願意擡舉王元愛,王家是豁出性命也不會讓王元愛送回去一個假名冊的。
可與此同時,王家也不會讓僅存兵權的王匡德被隴東官員攻讦緻死。
“所以臨行前王将軍交代我,明面上隻會有一個名冊。——就是交給王元愛手裡那一份。但私下裡,會由林仁圃和我出面,同松衡遠、尹豐等官員手下的師爺打交道。秘密額定一個糧谷數。讓他們無需按賬面播糧。允許他們填滿自己半個官倉後,把剩下的糧食再撥給軍所。”
這相當于王匡德等人願意放棄自己的油水,甚至苛刻手下的兵糧。喂飽隴東官倉,以及讓隴東文官們閉上嘴。保王家一個兵權存續,王元愛一個前途似錦。
蔣八姑娘目瞪口呆,脫口而出:“這不是擾亂軍心嗎!”
隴東兵營可不是陶家的周流山。
整個兵營的将領都姓王。王家這是動了底下士兵的慰兵福利,還動了諸多将領裡腰包的油水。——這還沒開戰,自己人先鬥成一鍋粥了。打起來還了得。
兵所之間最重要的就是相互支援,相互配合。
各幹各的,這不是送死嗎。
趙東陽心裡也是苦成了汁水。這件事他不能給同僚說,不能給屬下說,不能給親朋好友說。甚至不能給自己枕邊的妻子說。他明知這件事不妥,也得閉着眼睛往下辦。
王家的餘威還是在的。現在是王家占了他們便宜,但也是地方将領站隊的一個好時機。
王家是天子外家,王家還有個芳華的姑娘準備嫁進東宮做太子妃。王家一門曾經出過十一位皇後,風光過大半個大魏史。王家還是有機會再次起來的。
明白這一點的不止趙東陽。所以王匡德已經安撫住一半将領了。王家也做出誠意要補償。
現在唯一的關鍵就是,甘肅布政使松衡遠。以及眼下的華亭縣縣令尹豐。
趙東陽說:“這件事不能走官場明面上。否則一定會被章派察覺。把事情捅到皇上面前。”
“……于是世伯隻能從師爺幫這些派系裡私下下手,大家達成一個共識。彼此心照不宣。進而達到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步。”蔣八姑娘慢慢地說。她的笑漸漸有些涼了。
大概因為她是個孤女吧。
趙世伯在她面前坦誠的仿佛無所顧忌似的。
的确,她無依無靠,又是個女子不能抛頭露面。哪怕她讓蔣英德知道了這件事,天高皇帝遠,蔣家也不會過多幹涉。
蔣八姑娘捏着棋子,說不上來而破滅和失望。
她甯願不聽這些!她不想看到曾經巍峨如父親的趙東陽,竟然要為虎作伥。
趙東陽對上蔣八姑娘失望的眼神愕然:“小八你怎麼這麼看着我。”
蔣八姑娘索性開門見山道:“世伯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呢?我問你了嗎。你一廂情願的滔滔不絕,您是舒爽了。我卻心想,下次世伯若是來找我下棋。我要找個什麼理由躲着好?”
她自斟自飲一杯茶,冰冷如玫瑰。馥郁的香氣中帶着刺說:“我生父不知。養父早逝。我把世伯當父親一般的人物,不顧男女大防招待您。您就是用這些髒耳朵的事回報侄女的?”
“您心裡輕松泰然,天下無人可訴耳之事丢在此處荒野。可以整裝待發了。我要如何才能釋然?原來趙世伯,待我如父如師,教導我君子禮義廉恥的先生。也是個為了前途可以不顧大義的小人。”
蔣八姑娘翻臉的樣子像個烈玫瑰。越是炙熱,越燦爛耀眼香氣四溢。她又問了一遍:“世伯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呢?因為我是孤女,還是我要仰仗您的照顧。亦或者說這些事已經讓您日夜不能眠。您無法爛在肚子裡,又不能随便說給誰聽。我這個您從小看大的半女,上碰不着皇帝,下見不着縣令。不怕洩密,又知趣懂事。是個最适合聽您這些牢騷話的人?”
她美眸瞪過去。
做了虧心事就自己受着!活該良心飽受折磨。
憑什麼龌龊事他要做,卻讓她來做這個寬解舒心的人。
蔣八姑娘冷然拒人于千裡之外。
趙東陽微微一笑,帶着官場的油滑和老練。隻說了一句:“這非我本願。”然後起身告辭,緩緩離開這所農莊。
清晨牛牟鳥叫,鄉野之間微微冷冽的晨氣裹挾着趙東陽有些凝重的背影。路,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