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會犯下幾回刻舟求劍的錯誤?
朝徹子希望這是自己僅有的一次,但她無法保證,因為對手太聰慧,也怪她自個愚鈍。
這世間能扭轉乾坤、力挽狂瀾着寥寥無幾,她深知自己力有不逮。作為方巨俠的親女,她在江湖上毫無建樹,她甚至不是位正經劍客。
總有人自封為這個積重難返腐朽朝代的救世主,調起的倒挺高,不過是迷惑世人的把戲。
待她一路受夠了小侯爺的極盡歪纏,蹭着對方的馬車回到汴京時,春雨如絲,如麻,織住了這座六朝古都。
開封府巍峨的城門遙遙入目。
那時,她的兵刃正抵在對方的喉間。
方應看眸中閃過一絲陰霾,卻又立刻按了下來。
“莫要再靠近我了。”她帶着冰冷的拒絕意味,揮開了圓潤肩頭屬于年輕男子骨節分明的手。
翻臉無情是對朝徹子行為的最準确形容。
于是,電光火石間方應看按住了她,突如其來的刺痛使其發出輕吟。
“滾!”懷中女冠愠怒至極。
叫的可真好聽。
跟春夜的野貓似的直達心舍。
方應看生受了她一耳光,卻不甚在意,隻将她沁出殷紅血珠的耳垂含住輕吮。
交鋒一觸即收,駕車的彭尖早就見怪不怪了,哪次真動過殺招?回京路上每天都要鬧上這麼一出,吵得内容也是五花八門。
但再屈辱她竟也還是忍了,任他們侯爺拘在車裡無禮冒犯。
入夜後的那動靜……
饒是彭尖再讨厭她,聽見也覺得自家侯爺未免過了。
不過這女冠嬌氣又暴躁,要是弄疼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必然擡手打人。
即便脖頸被撓出條長長的血痕,方應看也并不在意,隻得償所願地笑道:
“如此,我與姊姊可算是交換了定情信物。”
黃金绶帶鳥耳墜彎鈎如月。
盡管工匠已竭盡所能使它小巧精緻,卻依舊如刑具般沉甸甸扯拽着女子嬌柔的耳垂。
以疼痛施加懲戒,穿耳一事,亦為古時邊裔之俗。其起因,當為俘到女子,恐其逃逸,故穿其耳,以便拘管,似與掠奪婚姻有關。
雖說自本朝以來,中原女子穿耳為飾的習俗逐漸興起……
但——
這對耳飾乃眼下金國貴族間正流行的樣式,卻戴在了大宋帝姬的耳垂,多少有點耐人尋味。
方應看得了它有些時日,到杭州不久驟然想起,便吩咐手下快馬加鞭送了過來,彭尖近來亦時常見自家公子閑來無事便把玩此物,哪成想猶猶豫豫繞回了汴京才送出。
因修行之故,“趙玉珠”不像旁的帝姬從小穿耳,此番卻在神通侯手裡遭了罪。
戒指、玉佩、手镯、發梳……定情信物何其多?他怎的就偏挑了最狠辣的、要她流血的來回禮?
倘若她真是帝姬本尊,應當已氣暈。
迫不及待跳下疾馳中的馬車,一頭紮進京城暗巷的朝徹子發現——拐角處雷媚正撐着把藤黃的油紙傘,伫立在陰影裡。
“你……你怎麼在這兒?!”
她如驚弓之鳥般回頭,一張臉在雨裡白的透亮,見屬于神通侯府的車駕未被勒令停下,且已遠去,失律的心跳才逐漸恢複平穩。
雷媚見狀,指着耳垂打趣她:“還在滴血呢,你疼是不疼?”
疼。當然疼。
被強行刺破的耳珠像被火灼似的紅腫,一時半會碰不得也摘不得。
“那,杭州城的煙花可好看?”雷媚再度捂嘴,樂不可支。
煙花?方襲予老實搖頭:“這倒是沒看上。”
“咦。為何?”
“……我暈過去了。”她含混不清的說道。
那晚沉浮中她依稀是聽見了響,卻連怎麼回的後山禅房都沒了印象。她倒沒不好意思,隻覺自己睡個葷覺也能暈過去頗為丢人。
雷媚未聽清她說了什麼,央着她大點聲,她卻怎麼都不肯開口了。
晶粒似的雨點,噼啪打在油紙傘面。
人影幢幢,女子的衣袍交疊,宛如大輪的拒霜花在風中左顧右盼,随後并肩沒入黑暗。
朝徹子一路被雷媚強挽着胳膊調笑,隻寵辱不驚反問她:“你們方侯爺不是向來最讨厭蠢人嗎?”
“予姐,你真是蠢人嗎?”撐傘的少女神情靈動,她眨着眼,似乎在說我不信。
盡管很不願承認,但……很遺憾……
——“我是。”
女冠答的斬釘截鐵,平心而論雷媚并不笨,她隻是沉不住氣,卻仍要比自己機敏。
汴京諸多女子,朝徹子都遜色她們太多,以緻她生不出一絲不該有的妄念,指望有人會為她的魅力折服傾倒,顧念本就不存在的情誼。
“他癡迷你。”雷媚突然道。
“誰?”
“還能有誰。”
到這,朝徹子本該問一句——何以見得?
但她對此事定論毫無興趣,故而她隻惆怅回了雷媚:“我遠比不得你們年輕漂亮的小娘子,該在乎的已經不是周圍男子悅不悅你,而是他會不會害你。”
所以,她不敢有片刻春心蕩漾。倘若不是放縱身娛,朝徹子也當得起一聲“開封滅絕”“汴梁莫愁”了。
郭東神自幼起遭她思想荼毒已有十餘年,聽了這話似是了悟,但她仍奇怪一件事,遂問:“今個你對我态度怎麼突然這麼好了?”
“因為我有點想你了,媚兒。”
朝徹子的目光澄盈,她此時的坦誠讓雷媚心裡一激靈,雷媚感到眼前這個女人過于可愛。
簡直要了卿命。
然而,不光是雷媚對二人的關系誤以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