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徹子指甲染好的那日,蟬鳴清夏,驕陽暴曬着朱紅的宮牆。
悠閑哼地着十方韻,偷折了兩三支欲綻的白荷抱回殿内插瓶,披在她身上的鮮紅輕紗大袖衫被泥漿浸濕,手臂處的衣料卻被曬的發燙。
那外衫衣緣約莫得有瘦弱女子手掌寬,穿起來後頸微露,别有一番風流韻緻。
開化寺壁畫繪的貴婦皆着這種廓形寬大樣式,乃熙甯年間流行舊制,顯然是哪年殿中省留下的庫存。
才踩上殿前台基,宮女小苔便驚呼着放下手裡的活,提桶來幫她沖洗衣擺泥漿,邊擰水不忘邊唠叨:
“我的姑娘咧!您可長點心吧,待會出宮也髒着去嗎?您可還有其它換洗的衣裳?總不能穿那件缺半邊袖子的道袍吧……”
一個不留神,人就又跑去玩泥巴了!生死攸關的時候她最靠譜,沒危險的時候她最不靠譜。
為朝徹子,她算是操碎了心:“您好歹名義上還是位帝姬呢……”
朝徹子對這些話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笑着将白荷置入細頸瓷瓶,擺在半開的窗牖前觀賞。
暑風送來一室清香。
賜婚的事官家還未正式下決斷,但趙佶已連召了幾次方應看進宮議事,現下二人正在文德殿燕坐。
徽宗十分欣賞方應看這位江湖出身的青年才俊,對婚事也是樂見其成。
——與宗室結親的神通侯,想必能更盡心地為汴京保安隊長的位置做貢獻吧!
長甯郡主乃是祈國公夫婦的老來女。
趙玉珠幼時常和這位宗姬一塊玩,與祈國公夫人甚是親厚。
自打順淑帝姬十歲那年生母撒手人寰後,被送到玉清宮養病,這對手帕交足足有九年未見,直至十九歲,趙玉珠才被迎回宮内居住。
這九年間,趙佶從未探望過他這女兒,卻在趙玉珠剛回宮後,就想将這燙手的女兒嫁出去,賜給蔡家。未成,便又蹉跎了三五年之久。
順淑帝姬倒樂得自在,天未亮時前往玉清宮做早課,暮色四合晚課結束後回宮,風雨無阻。直到她因犯了重罪,受刑後養傷才中斷。
長甯郡主憐她,磨了聖人許久,才求得帝後首肯,讓順淑帝姬赴約祈國公府舉辦的賞花宴。
在此之前,長甯郡主還有件事要做。
她要玉珠兒陪着自己一塊去月老祠進香、求根簽子,算一算自己與方小侯爺的姻緣。
倘若單她去做這些,好像顯得她作為女兒家有點不夠委婉、矜持。
為此,長甯特地來接順淑帝姬同去,聖人也一并應了。
宗親之間私下裡有往來,相約赴宴遊玩本就是常事,不合理法但合情理。
“玉珠兒,我可算又見着你了。”長甯郡主親切握着朝徹子的手,她比趙玉珠小五歲,生的清冷文雅,通身股書卷氣,并不計較對方的沉悶。
她絮絮地說,朝徹子便打扇靜聽,全程笑着不置一詞。
像她這般的弱質女子,實則外柔内剛,竟也有勇氣為自己的婚姻大事做主,還如此主動,實在是不一般呐!
可惜的是,她對方應看的為人,了解的遠不夠深。
朝徹子實在佩服她稀裡糊塗搭上自己後半輩子的勇氣,卻不願意也具備這樣的勇氣。
男人也就那根東西頂用喽。
與天女不同,朝徹子不光是個想要安定的□□派,兩人的戀愛觀也天差地别。
若說天女信奉一生一世一雙人,那她就是支持一夫多妻與一妻多夫同時存在的堅定擁護者。
憑什麼她不能擁有一群男人?
帶着這樣的困惑,推開深檀色的大門,朝徹子跟随長甯郡主一道踏入了月老祠。
卻不知為何一片蕭索,連半個人影都見不着,大概天實在是熱,跑去乘涼避暑了。
率先映入眼簾的便是祠前正中央,少說存活了上百年的大桃樹,樹幹堪比水缸粗,枝繁葉茂,曆經人世滄海桑田,人俱亡而它依舊巋然獨立。
花信已過,但懸系着數不清的木牌紅綢比桃花更嬌豔,如見天宮垂落人間的萬縷絲縧。
搖晃碰撞間仿若寶铎含風,響出天外。
長甯郡主與朝徹子二人心中奇奇驚歎。
原來月老祠長這樣!
香案前擺着簽筒,卻無解簽人。
像很多年前那樣,長甯郡主搖着玉珠兒姐的手臂,指望她打個頭陣。
朝徹子隻好舍命陪君子。
“有人嗎——?趕緊滾出來接駕!”不耐煩地怒音漣漪般在空曠的祠堂内一圈又一圈蕩開。
長甯腦瓜嗡嗡,眼角微抽,她身邊站着的莫不是位電母?
多、多年未見,玉珠兒簡直性格大變!
仍是無人應答。朝徹子幹脆上手去搖那簽筒,三兩下後掉出一支簽。
“好的,能用。”這結論簡直令人哭笑不得。
長甯郡主暗自腹诽:我知道……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她湊過去,見朝徹子手中那簽上赫然寫着句:「他思已窮恨不窮是為嬌鸾雛鳳失雌雄」
這該怎麼解?
“好玉珠兒,不然還是你幫我算一卦吧……簽就不求了?”
長甯有點喪氣,解簽人不在是否意味這老天都不想搭理她呢?
長甯郡主急需從友人那得到安慰。
“我所求之事能成嗎?”
朝徹子似有所感,靜靜看她。
仿佛洪荒時代就已熟睡的巨獸,終于從紅塵中蘇醒。
明銳的目光如寒鐵寶劍,直射長甯,天光破隙層雲般将她無情地洞穿。
半響,紅唇掀動:“不能。”
長甯被這個答案打擊地搖搖欲墜,緊着便聽見她說:
“區區姻緣難道也要求仙問卦嗎?猶猶豫豫一點決心都沒有,你能成什麼?你能不被命數玩弄?若你能悟到,有些事無論吉兇都要義無反顧去做的時候——”
穿着熙甯年間古舊華衣的美豔女子,立在青苔滿布的檐下回首沉吟。
一字一句,斬釘截鐵道:“那時。你,才有資格問詢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