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山色空蒙的晌午。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隻是一個“惡毒的”,“道德敗壞的”,“玩弄感情的”配角,來對比出其他女子的美好品德;也是“勢均力敵愛情裡”必不可少的一個醜角,以烘托另一段感情的“崇高”“相知”“靈魂共鳴”。
——包括她的好姊妹溫柔,亦是如此。
朝徹子快言惡語,真相如刀:“你就沒有想過,天女能與李師師彈唱吟曲,誇對方出淤泥而不染;能與息紅淚把酒言歡,贊對方巾帼不讓須眉。她自言愛世間女子,卻又為何看不慣你們?”
那時雷純乖巧伏首,表示願聞其詳。
“盡管你也是女人。但隻有你變成天女所喜愛推崇的形象,言行舉止都遂天女意,天女才會愛你,你才配稱得上‘女’。
——若與條件不符,哪怕僥幸肉身托生成了女子,也絕無可能得到天女的愛。”
她不必祈求天女的大愛,因為那是有條件的。
但這隻是其一,還有其二。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
——人的悲喜不共通才是尋常事,天女緣何義憤填膺?
南地的民間小調,頗具意趣,被朝徹子哼得遏雲繞梁。
“若當真不在乎男子,那他們被女人敲骨吸髓,又或者女人為他們相互構陷,與我又有何幹系?礙着我什麼事了?我何必多管閑事,急赤白臉譴責她們為‘女中敗類’?想必雷大小姐也該明白了,錯就錯在你千不該萬不該染指她在意的人。”
“假如你隻是個蔡府倒夜壺的婢女,耍心計的也對象隻是路邊滿口爛牙、渾身髒臭的老乞丐,而非蘇夢枕、狄飛驚,天女絕不會花功夫多看你一眼!現在,你還覺得她真同傳聞中那樣光明磊落,不愛你的前未婚夫蘇夢枕嗎?我得提醒你,愛可不止有男女之情。天女的大愛……哈哈哈,我等自愧弗如!”
在朝徹子神經質的大笑聲中。
雷純對天女産生了一種泥沙俱下的不真實感。
她對蘇夢枕的愛意的确稀薄,而看似坦蕩的天女其實也不過如此。
被愛的女子總是在輿論中占盡先機。
隻要蘇夢枕先心動表白,天女便是“花若盛開,蝴蝶自來”。
那段時日,無人不笑六分半堂大小姐機關算盡卻還是被蘇夢枕退貨,又失了狄飛驚,是既丢臉又可憐。
無數道惡意的目光等着看她氣急敗壞,面容扭曲。
唯朝徹子告訴她:不要被愛裹挾。
得到抑或是失去、配不上蘇夢枕的愛能證明什麼呢?她是使美人計、以身入局的謀士。
她輸了一局。
但她仍經霜更豔,遇雪尤清。
*
隔日。
收到朝徹子的回信,雷純讀後怅然若失,哭笑不得:原來世間竟真有癡兒。
朝徹子可以接受男子不愛自己。
卻不允許自己将一個為了其他人不顧自身安危的男子安放在心間,牽腸挂肚。
——在外行俠仗義的英雄,也永遠體會不到在家等候他的老母妻兒心中該有多忐忑惶恐。
楊無邪毅然決然,也跟着去截天女的那一刻,她渾身的血仿佛冰結。
生怕他會就此摔死。
所幸他武功不好,飛的不算太高,傷的自然也不如戚少商狠。
這股冷意使朝徹子迅速從幻夢般的甜蜜中脫離,她當即清醒、悔悟。
她不想再嘗到膽戰心驚的感覺。
再者,她覺得不公平。
她知道按那位“無欺先生”的為人,倘若真發生點什麼,自己那句“不要他賣命”,不就成了虛僞的屁話?這些個“英雄好漢”們,固執己見,少有人願意舍棄自己的原則,來遵循她的原則。享受完嬌娘身子,拍屁股走人的事楊無邪可幹不出來,他又不像另外幾個畜生。要麼絕不碰,碰了就一定負責到底。
憑什麼别的男人把她睡了,可以甩手離開,甚至反過來害她罵她辱她,楊無邪就非得幫她呢?
這不欺負老好人嗎?
所以她立刻懸崖勒馬。當然,這隻是朝徹子決意和他老死不相往來原因中的一部分……
盡管大家都知道:為心愛的女子豁出一條命天經地義。
這事在江湖不是挺常見?
依雷純所見,朝徹子不過沒習慣男人對自己好,不肯占男人一點要命的真心,否則坐立難安。人家随便給她買兩口吃的,她就要去交戰關七,還好意思笑别人是癡愚輩?
恐怕此前,她從未被男子真心相待過吧?
也是可憐。
雷純愛聽她唱曲兒,更驚異于她出衆的才情,可惜江湖對她的印象都流于表面。方應看玩弄她,無情抵觸她,戚少商對她有成見,狄飛驚心中她照樣是個癫狂毒婦。
唯楊無邪慧眼識珠。
但那可是風雨樓的軍師……
帝姬不擅玩弄人心,怎麼淨招惹一些城府極深,智計卓絕的男子呢?
“童叟無欺”又如何?
雷純毫不懷疑,若沒那層如牛郎織女绛河遠隔的身份,楊無邪的本事足以讓朝徹子這輩子踏不出白樓,三媒六聘落定,洞房花燭,隻怕孩子都要被哄着生……哪能叫她這般輕松的說棄就棄?
不過有兩件事,她未曾在信件中向帝姬禀明。
金風細雨樓的現任樓主說白了是戚少商,而楊無邪不過是給樓主出謀劃策的軍師。戚少商不同意,哪怕他心底再想收拾方應看,也不能僭越樓主,擅自與雷純合作。
她沒辦法,不得不挑撥離間,仍沖着楊無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