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時節更深霧重,季晔踩着污泥放下屍首,擡手一抹将臉頰的熱汗擦去。
想起剛剛假死換皮,仍覺得驚險萬分。
本以為與死囚對調身份後就可萬無一失,誰知屍首都入了仵作的手,楚帝的侍衛卻還親自前來對比畫像。
若非雲蹤及時趕到,他潦草做的面皮未必能以假亂真。
到時候真露出了破綻,恐怕還會有更多的人前來追查,季晔這身份就掙脫不掉了。
究竟是誰,竟能判斷出他在那種層層密布的情況下掙脫開來?
環視四周荒涼枯絕,唯有墳下山路栽了兩排巨樹蕭蕭瑟瑟,細風一吹猶如鬼嗓。畢竟是亂葬場周圍,旁人忌諱,除了跟在身邊的侍衛雲蹤外,再找不到第二個活人了。
“公子,此番驚險,莫不如去幽州吧。”
雲蹤扯來一段幹淨布條細心擦拭着季晔身上的傷口,季晔聞聲擡眸,霧蒙蒙之間唯有半個月牙挂在正空。
“幽州?不去。”
那是個好地方,季青峰早年帶着一家老小在幽州住過一段時間,重巒疊嶂,風光旖旎,但戰亂波及,再美的山河也被流民踏作灰。
如今季青峰亡故,但季氏留在幽州的部分家産尚且可以留存,不失為東山再起的資本。
“不去?”雲蹤噌的起身,滿臉愁容,“可是公子,你已經死了,咱們現在還能去哪兒啊!”
十六七歲的少年正是血性方剛的時候,頭腦一熱身子便動,跟着季晔多年也沉不下心。
季晔忍不住伸手拍響雲蹤的頭,“我死了,那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什麼?孤魂野鬼?”
夜裡兩聲鴉叫咕咕響起,雲蹤拍了拍嘴自覺說錯話。正欲開口,忽而被一陣急促的聲響打斷。
循聲看去,忽而一輛馬車極速沖出,嘶吼伴着脆鞭劈風而來,靜谧濃霧被一團黑影轉瞬沖散。
深夜在這種地方疾馳,又慌裡慌張亂了手腳,必然不是好事。
“上來。”
季晔輕聲翻身,忙帶着雲蹤轉瞬藏進了屍堆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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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瘋了似的往亂葬崗前的樹林裡沖,車夫揚鞭甩的飛快,不一會兒便将馬兒屁股抽的滾燙,火紅一片灼燒的厲害。
曹诘坐在車内坐立不安,他聽聞曹光被斬首後,便立刻馬不停蹄的逃出宮門。誰曾想這群人表面放了自己出來,背地裡卻單獨派了暗衛前來圍剿,生怕他死遠了去!
他、他可是曹閣老的親侄子!
放眼朝堂,如此雷霆手段除了那位應是沒有别人了。
額上密汗一層層接連打濕他的額發,他胡亂攏了攏雙眼渙散,張皇望向四周顫手将一張黃紙塞好,四周除了馬蹄聲和嘶吼聲再無其他,仿若幽魂纏繞一般充斥着死的靜寂。
“快!快!”
曹诘劈嗓呐喊,他才不要學曹光,不明不白的死!
馬蹄更快的飛起,然兩側巨樹皆在戰栗,哆哆嗦嗦的抖下數名殺手。
殺手功夫使喚的甚是厲害,就連一旁的雲蹤都忍不住輕呼出聲,還好被季晔連忙擡手按住。
“是曹氏的車。”季晔看見那一閃而過的火紅鬼影,心中一驚。
車前挂的橘紅小燈是曹氏一族的印字,整個京城除了曹氏,再沒有第二個氏族敢如此張揚的在馬車頭挂起紅色的物件。
緊接着,四面殺手群起攻之,将偌小的馬車團團圍住紮的嚴實。
“救命——啊——————”
為首那人拔起長刀劈頭就刺,将車簾劈開又闖入廂内,不過片刻停歇,馬車四周便染滿了紅色。
冷風四起,亂葬崗的濃霧逐漸吹散露出人影,眼見着殺手又向山坡上走來,季晔連忙抓住屍首往二人身上蓋。
那群殺手劫了馬車必定是要抛屍藏迹,這附近除了屍首堆,再沒有更合适的地方了。
輕慢步子循序踏來,走近才知,殺手總共七人,個個身帶長刀腰佩龍紋玉,徹頭徹尾是禦賜的模樣,伴着月色過于分明。
放好車夫和曹诘,七人飛速散去。深夜濃霧再次聚集,季晔又等了許久,才等到衆人掩藏好痕迹離開。
他擡步朝剛剛放好尚且溫熱的屍首看去,不錯,這幅羸弱慫面的模樣,是曹诘無疑。
他一張圓潤大臉豬盤一般平躺在猩紅之中,雙目瞪眼瞳孔青灰,十指折斷擰作一團。
“公子……”雲蹤皺着眉頭十分不解,“你說曹光都已經死了,為何陛下還要緊追着曹诘不放?況且這曹诘和曹光沒什麼關聯啊……”
雲蹤所問的,也正是季晔所疑惑之處。
曹光是大内宦官直屬皇帝,曹诘是世家公子尚未入仕。
二者之間的關系,恐怕唯有“曹”之一姓堪堪維系。一個狡詐一個怯懦,不見二人有過瓜葛。
季晔滿是疑問探身向前,胡亂幾下翻開曹诘胸口,卻見衣掩處竟藏了一角宣紙。
草皮宣粗陋不堪,不仔細看,當以為是個破布衣領。
然曹诘是曹閣老的侄子,又怎會穿着粗鄙?
他用力一扥将那衣角抽出,這人藏得倒是仔細,黑夜行事,竟連出逃都格外小心。
季晔頓時來了興緻,能讓曹诘拼死護住的,一定萬分名貴。
将宣紙打開季晔凝視片刻,宣紙之上并無多餘,隻有簡單三字——流熠堂。
流熠堂是京城有名的詩酒茶樓,表面裝飾樸素節儉,在一衆繁花如錦的地帶尤其别緻。
回顧前塵,唯有一人對這流熠堂格外上心。
季晔眯眼輕笑:“原是……東宮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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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吹了三日,當換來一朝暖意。
香檀煙缭缭繞繞在楚雲台内打轉,楚雲璃神志蘇醒微微睜眼,聞見熟悉的檀香味,這才覺得心神安甯。
時隔多日重回楚雲台,竟是心神蕩漾的厲害,眼角甚至都狠厲的疼了起來,苦苦熬出兩串淚珠。
“殿……殿下!!”
她正擡頭愣着神,忽而遠處傳來摔盆的聲音,驚的她連忙回頭看去。
卻見丫鬟朝露正雙手端着直愣愣的站在遠處,一盆清水散在地面,兩條細眉卷着聳起,鼻腔張開嘴角上掀。
“殿下!!!!”
她又喊了一聲,急忙忙踏着一地落水踉跄跑來。
身子一軟撲到楚雲璃身上,楚雲璃愣了愣,感受着滾燙暖意自衣袖展開,這才緩緩擡起另一隻手,輕柔的撫上朝露的丸子頭。
“朝露,我……回來了。”
她凄慘一笑,猶記得前世最後一次見朝露,還是她被人抓走從楚雲台帶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