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陰雨蕭瑟,卷着刺骨寒風鑽進寬大衣袖,激起涼意陣陣将人的心肝生生刺痛。
禦前侍衛常遇被人拖出中和殿時尚且還在狂笑不已,他仍舊笑的瘆人,似女鬼在地獄裡痛聲哀鳴,驚起樹上飛鳥一群群,将殿内宮女太監均吓個半死。
秦極直直站在一旁挨次數着闆子,從一到兩百,每個字都說的清晰明了,一字一頓。
“一、二、三、四……”
行刑者皆為多年好手,一身蠻力夾持,這棍棒打的悶聲極重,每次與肉身相擊碰撞,都會伴着血肉飛濺,一滴一滴,順着長凳層層流下,與清冷的雨水混雜在一起。
常遇身上仍舊穿着禦賜金帶,雙目死死看向鎏金輝煌的殿内,楚帝高高坐在其上身心愉悅的模樣。
他總是因為各種緣由不得不臣服于他的身前,第一次是入宮為奴,第二次是賣妹求榮,第三次是以命辦差。
生來為民,自然低賤。
楚帝眼裡容不了沙,今次他能舍命護下妹妹周全,來日化作怨靈亡魂也是心甘情願了。
漫天大雨忽又傾盆而下,點點滴滴如豆般大小,砸的人身倒有些生疼。
砸爛的皮肉連着筋骨,伴着雨水凝成一團。意識逐漸開始抽離肉身,常遇雙眼幾欲泛白,嘴角顫巍巍不疲不休念叨着幾個字。
“嬌……嬌……嬌……”
他顫巍巍念着,秦極在一旁聽見響動,擡手示意行刑二人停手。
“慢,他有話說。”
秦極上前低身靠近常遇,常遇此刻已經成了一團爛肉,隻有片縷的神經支撐,見到秦極連反應也沒有。
“常大人,想說什麼便說了吧,遺言總是要有的。”
秦極眉眼上揚,看着常遇嘴角滾出血水稍稍向前,擡起暗色衣袖小心接住,替他擦淨了臉。
“嬌……嬌……”
常遇面頰蒼白,眼眶烏青,唇角伴着秋雨幹裂黏連,秦極仍舊沒聽清楚,又往前探了探身子。
“常大人,您……再說說?”
爬伏的常遇眼眸轉動,面前一團鴉青墨色向自己緩緩靠近,他一時迷離,竟也想起了數年前的雨夜。
————
——你是常家人,倒是稀奇。常家既然沒落,淪為白丁,你不如進宮做個太監,或有一番仕途。
那人撐着墨色油紙傘,一身錦緞常服身份顯貴。他素來不愛這些權貴話術,偏偏見了那人颀長的身段,又聽了那人沉靜平淡的言語,一瞬間心悅臣服。
那時他想,他沒見過這樣的貴人,他不認識喜歡來貧民巷裡亂逛的貴人。
——你遇見本王,是你的福分。你妹妹快死了,花容月貌的年歲,倒着實可惜啊。
妹妹?
妹妹……
聽着聲音,常遇緩緩低頭。
對了,那年他十五歲,妹妹十歲。
他懷裡捧着奄奄一息瘦弱幹癟的妹妹,身旁躺着前兩天剛剛餓死爛了身子的母親。
——你……能帶我走?
離開這殘破之地,離開這吞人窮巷,離開這地獄一般的地方?
——能。
得到那人肯定的回答,他幾乎覺得,是自己又開始莫名做起了夢,夢見了什麼。
——能是能,隻是,你要将這蠱蟲吞下。你姓常,我賜你“遇”之一字,常遇常遇,常遇貧寒,常遇落寞,常遇……
————
“常大人!!”
爆裂雨聲澆灌着他睜不開眼,秦極狼狽的被雨水澆透,身邊小太監打着傘被沖碎了傘骨。
“常大人,你可還有什麼話要說?!”
秦極,是楚帝身邊新晉最得勢的太監,不知來曆,不知年歲,不知背後究竟何人。
“秦……極……”
常遇懸着一口氣輕輕開口,如今已經再無更多力氣,他看着面前的秦極,又想起什麼。
“她……她……死了嗎……”
“誰?”秦極伴着碩大的雨聲聽不清楚,将耳朵靠近常遇的嘴邊。
“她……我的……阿……嬌……”
阿嬌,他唯一的妹妹。
阿嬌,阿嬌……
他臨死前,阿嬌在做什麼呢?
他有時候命懸一線時總忍不住去想,若是阿嬌在旁,會說他些什麼呢?
阿嬌若在,定要責罵他以身犯險,賤賣性命。
——哥哥!你的命也是命!為什麼要為我犯險?為什麼要為常家犯險,為父親犯險?!!
對啊,為什麼,為什麼……
這麼多年不知為何,他總是忙碌不斷,分不清究竟是為什麼。
這些年,陪伴自己最久的便是恨意二字。他恨自己那享盡榮華犧牲妻女的父親,恨常氏宗族懦弱無用拉他一家下水,恨他有命難活,恨他命如草芥……
“秦極……你這……賤|人……”
常遇恨得唇齒發白,牙聲厲厲,他沖着那軟嫩的耳朵狠狠上前,猛地張口咬下,竟是将秦極右耳直接生生咬斷,扯了皮肉連着血絲生生扥下。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