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由手上的皮裘想到另一件皮裘,初到齊都,想要攀附魏氏的人送來許多禮物,齊盛安讓她全部收下,她挑了輕柔密實的好貂皮給南喬木縫制禦寒衣物,從夏到冬,終于縫好的貂裘,和那塊刻着“喬”字的玉佩一樣,遺失于大河。
不到兩年光景,再憶前塵,恍如隔世。
雪霁出了一會兒神,微微搖頭,将線纏在針上打個結,原本有些寬松的舊皮裘終于完全改好。她将皮裘遞給守在一旁的女官,溫聲道:“收好吧。女禦被逐,這些日子辛苦你們了。”
女官接過改好的皮裘,有些驚訝,和之前沉迷于烈酒、沉默寡言的頹然模樣不同,眼前少女像破土而出的春芽重新煥發了生機。
女官為雪霁的變化感到欣慰,微笑道:“魏夫人要辦夏至宴,各殿妃嫔皆要親手制一道消夏小食。采女想做什麼?”
若在之前,雪霁會将此事推給女官準備,但此刻她沉吟片刻,認真道:“做梅湯吧,我有一道古方,喝過的人都很喜歡。”取筆寫下所需食材,交給女官:“多做些,做好後送一半去家廟。”
“喏。”女官欣然接過,立即遣人去尚食署取材。
鳳皇殿因女主人的振作活躍起來,人人神采飛揚,年輕的宮婢們在殿中穿梭忙碌,喜笑顔開。
雪霁看着她們,浮現溫柔笑意。
她一念豁然,竟讓身邊人都輕松開朗許多,這些宮婢比自己大不了幾歲,本不該因自己的消沉鎮日緊繃。
雪霁忽然想到齊長甯。天子擔社稷,齊長甯志在開創太平盛世,她曾見證他在鳳皇殿夙夜批閱奏章,親往糧倉查驗糧草,如今又常駐京畿軍營……親力親為,殚精竭慮,卻仍為她牽念心神。
齊長甯是人,不吃飯也會餓,受傷也會疼。
雪霁怔怔,殿外忽傳通報:“高常侍宣旨!”
鳳皇殿中跪倒一地,高常侍快步走入殿中,宣道:“昔左賢王恪守盟約,佐先帝舉義兵,功著社稷。其女雪霁姿質端凝,性行淑慎,乃西戎所尊青色月神,諸神寵佑,天命所歸,貴不可言。”
“今複冊為夫人,居鳳皇殿,食祿如舊,允往京畿玄都觀修行,持香禮敬,奉祀月神。”
“西戎諸部素信月神之靈,朕将西征,雪霁夫人修祀其中,得神靈之庇,感天地之應,凝衆心之向,振軍威之氣,以佑大軍克捷凱旋。”
“宮中之屬,宜從夫人節度;諸部将校,鹹當敬其名号,不得慢忽。”
“欽此。”
齊長甯兌現承諾,給了她出宮的自由,還有與魏昭君比肩的後宮權力。
雪霁接過聖旨,謝恩起身。
“恭喜夫人複位鳳皇殿。”高常侍轉身,向殿外道:“進來吧。”
侯在殿外的女子矯健入殿。
“陛下欽點這位姑娘為夫人的貼身侍衛,以後往來玄都觀,由她保護夫人。”高常侍笑呵呵道:“她乃是夫人的故人。”
故人?雪霁疑惑看去,進殿的女子健美高挑,做西戎裝扮,腰佩長刀短匕,長發全部結成發辮,束于腦後露出全臉,她的眼睛亮如夜星,本該美麗的臉龐上卻有一道巨大傷疤,自左眉斜斜劃至右邊唇角,又深又長。
認出這女子是被沙胡抓去奉神的少女,雪霁驚呼:“你是!”
“我叫初一花。”女子揚眉,咧嘴笑了一下:“當初不識好歹,吃了夫人的東西,還啐夫人,以後可不敢了。”
“初一花奉軍主之命護衛雪霁夫人,唯夫人之命是從。”
齊長甯即日出征,百家飯更顯祈福祝勝之心,衆妃嫔挖空心思,小食無不精緻,鳳皇殿雪夫人人不至夏至宴,隻獻上一大瓯梅湯。
小食貯于尚食署,檢驗無毒後上呈。
今年不同往昔,齊長甯要在軍營與衆将士同食百家飯,宮中夏至宴由魏昭君主持。魏昭君于涼風閣設宴,因前些日樸娙娥與雲美人不和,魏昭君有意化解宮中嫌隙,改分席為共席,所有妃嫔同桌取食共飲,以示和睦。
長案拼接成巨大方桌,各殿所奉百家飯由尚食署婢女依次擺放,粽筒、炙鵝、烏飯、酪漿、蜜果、梅湯等夏至佳肴羅列,夏風徐徐,衆女儀态端莊,隻取面前小食食用。
雲美人面前擺放的,正是一大瓯光澤流動的深紫梅湯。
雲美人舀一盞飲下,入口酸甜帶些煙熏味道,分外沁人心脾,不由食指大動,接連飲了好幾盞,旁的小食一口未動。
身旁章美人見了,不由取笑:“當娠呢,小心些,飲多了怕是要鬧肚子。”
“怕什麼。”雲美人越喝越喜歡,才不在乎:“就算真鬧肚子了,太醫們又不是擺設。”
齊長甯不在,妃嫔們提不起興緻,午時将過而散。
未時,雲美人腹中劇痛,頃刻間身下血流不止。宮婢急忙禀報魏夫人,并匆匆前請太醫。
魏昭君聞訊大駭,立刻趕往雲美人宮中,殿内一片忙亂,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藥香與血腥氣,太醫面色凝重,宮婢們進進出出,一盆盆染紅的血水自内端出。
申時,齊長甯回宮,高常侍立即禀報噩耗:雲美人崩漏失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