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賤！”李凡點頭，極為認同。在一班的日子，徐白用“完美”标榜他，其他同學一提到他也立馬想到“完美”，好似他幹淨聖潔到了極點。唯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思有多肮髒、嫉妒心多濃重、報複心多強。他整日整夜地被肮髒心思貫穿，壓得他痛苦不堪。他知道，自己是賤的！
李凡說:“我确實賤，賤到别人不過是憑本事搶了我的班長之位，我就要在他身上打上各種負面标簽，沒日沒夜地詛咒、嫉恨、報複。”
“呵……”林藏的聲音飄在凄迷的夜裡，一時間，這聲音比夜更凄迷。聽見這樣的音色，李凡感覺自己的心髒都被錐了一下。他看向林藏的表情多了幾分憐憫。
林藏說:“你也知道班長是憑的本事啊?”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李凡把下巴高高擡起，“我隻是不願意承認。”
林藏說:“畜生！”
“是我，是從前的我，”李凡大大方方地認下，“所以我整了容，就是為了成為一個全新的自己。我還有機會，不是麼？”
林藏擡眼，對上李凡高傲的眼眸，說是高傲，也不過是一種蔑視的眼神。他愣了一下。這人……坐過牢?
林藏突然有些拿不準。短暫的懷疑過後，又是一陣厭棄。李凡整容得很成功，起碼看見眼前這張臉，若非對李凡太過熟悉，林藏很難把這人和當年那個扔人群裡找也找不到的人聯系起來。實在是……相差得太大了！
李凡忽地沖林藏一笑，挑一下眉梢:“林藏，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我甚至比你更恨我。我是個被情緒擺布的玩偶，也是李先生的玩偶，我想對大家好，以此獲得精神上的滿足，可我又見不得大家過得好，所以一邊明面幹好事，一邊背地幹壞事，無時無刻不在内耗。我想得到李先生的垂憐，所以哪怕李先生的要求有多高，我都努力去夠，不敢反抗，像一個喪家之犬一樣，活得苟延殘喘。我很讨厭這樣的自己，所以我連鏡子也不敢照。我恨我！”他又笑了一下，忽兒又說:“但現在，我不恨了。我放下了。”他再次低笑。
林藏覺得，他真的笑了很久。以至于李凡停下來時，他耳邊都還飄蕩着長長的笑音。
李凡說:“我隻是覺得有些諷刺，我要得到自由，要得到救贖，居然要去監獄——那個限制人權的地方。而别人呢?……或許隻需要一頓好飯、一首好歌就夠了！”
林藏手裡的拳頭不知何時起，已經轉換成手掌，掌心紋路清晰。他問:“為什麼是我?”
“因為……”李凡回答，“你是我……”
“……”
李凡說:“林藏，你知道麼?你的身世跟我真的很像，我時常能從你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你的家世、性格都跟我很像。我見不得我在凡塵裡煎熬，‘我’卻又在别人身上得到解脫。”
林藏“呵”笑一聲。如果不是懂點哲學，也懂點李凡，他都聽不懂李凡在說什麼。很荒謬！卻又合理到了極點。
李凡勾了一下嘴角，笑着說:“我是真的很嫉妒啊。明明你和我是同一種遭遇，你卻能活得那麼好，笑起來像是能暖化冬風似的，人見人愛，好像沒有煩惱。而我，卻活得那麼陰暗，像常駐在陰溝裡的地鼠一樣，沒有任何一刻能得到解脫。”
林藏回溯起高中時代，和李凡做同桌的日子，李凡也總笑，有時候上課跟他對視上，也會笑一笑。什麼時候都在笑。極有風度，極真誠。
但時至這一刻，林藏才知道，李凡在那些日頭裡，從未真心笑過。
李凡點了一下頭，眼眶染上風沙，蓦地有些紅:“是，我們不是同一個人，但我們多像啊。這麼相似的兩個人，該走同一條路才是。為什麼你就走上繁花似錦的道路，覓得安甯，而我要這麼煎熬?我不服，不爽。”他反手指着自己:“我就是這麼小心眼，見不得别人好，更見不得‘自己’好。”
“瘋子！癫子！”林藏罵道。
“嗯，我瘋，我癫，我還賤，”李凡說，“我為了讨好一個欲望無法滿足的人，折磨自己。這就是賤！”他眯縫一下眼睛:“不過，那終将是以前的我。現在我不會了。”
李凡說:“林藏，你并沒有任何錯。錯的人從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
“你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彌補得了我七年的掙紮、徘徊、絕望麼？”
“當然不能。甚至還有可能讓你更難釋懷。但我想讓你知道，你沒錯！”
“我當然沒錯，我不懷疑。”
“是麼?”
“………………”
把“木呆子”扔下，大步流星往前，李凡手機震了一下。他看也不看，隻是舉目望了一下月亮。今晚的月亮不圓，也不大，但特别亮。他獨自往機場走去，未達機場，就在門口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
“呵……”他笑了一下，“李先生，這是什麼運氣！”
李凡敢保證，李先生認不出他。他大喇喇地從李開華身前走過，卻聽見一聲:“诶，小朋友！”
李凡頓住，腳尖忽地輪轉。小朋友……?
轉過身去，李開華戴着厚厚的眼鏡，雙眼迷離地問:“你知道西路往哪兒去麼？”
李凡指了一個方向。
“謝謝啊。”李開華說。
“……不客氣。”李凡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裡面澄澈依舊。
李開華一步步地、佝偻着背，往李凡所指的地方走去。他走進人群，很快被淹沒。他像一粒沙子一樣，怎麼也不起眼，混入人群裡，毫無存在感。他問:“路在哪兒呢……?”
在他身後，李凡大踏步地、身如青松，往機場走去。他走進人群，萬人注目。他像一顆金子，混入暗與影裡，依舊閃閃發光。他說:“我從地獄來，要到天堂去，正路過人間。[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