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時安也有三年未曾見過祝月盈了。
不,倒不如說是祝時安以後再也不會見到祝月盈了。
妹妹的訃告傳到祝時安手中的那一天,他急忙把公務交給聞訊而來的同僚,自己背了水糧就匆匆上馬回京奔喪。
他中途換了兩匹馬,才趕在妹妹頭七前的那天踏進平甯城門。
妻子邢觀止悄悄湊過來跟自己說,甯順侯府死活不讓祝家人去看,祝時安的父母年歲不輕了,身上又沒有一官半職,就這麼硬生生被侯府掃地出門。
邢觀止曾在祝月盈死前與她見過一面,她堅信妹妹的死絕對有蹊跷。
奈何無論是祝時安還是邢觀止的娘家,都拗不過甯順侯府的威勢,他們明明和祝月盈的棺木隻有一坊之隔,卻直至妹妹下葬時都沒能相見。
在甯順侯府歡天喜地迎娶新的世子夫人時,祝家隻能在侯府見不到的角落中換上白麻服,閉門謝客。
祝時安在外買了兩斤米糧回家,恰巧在赤烏大街上瞧見午後便準備着迎接禮部尚書孫女的人們。他身上的麻服走動間磨得渾身發疼,但還是抵不過眼前這喜慶一幕的刺痛。
他默默煮好了粥,一家人坐在一起,都是同樣食不下咽。
父親祝持德常年在外經商,他從小妹死後便一直懊惱自己不曾多關心家中事務。母親程臨微眼淚就沒止過,她一遍又一遍重複着,當初就不該認為甯順侯府是好去處,早知如此絕不……
小妹與司所照的婚事是母親親口同意的,她便陷入了無盡的自責中,用周而複始的内疚避開不能接受的現實。
妻子邢觀止拿出帕子替母親擦了眼淚,也後悔去見小妹那時不曾多與她待一會,也不知她會不會有什麼憾事未曾說出口。
祝時安就坐在這種幾欲窒息的氣氛中木然吃着粥,他的視線一直停在窗外的街道上,直至看着它漸漸籠罩在冗夜中。
他才發覺到那是烏雲,緊接着瓢潑大雨傾盆而下,祝時安想着定然被打斷的那一場婚儀,又恨恨舀了一勺粥,心中巴不得雨再下大些。
送入口中的米微微發鹹,他的眼前也像是被雨幕沖刷一般模糊一片。
祝時安終究還是撐起精神來安頓好祝家衆人,他剛站起來準備收拾去刷碗,卻聽到雨滴迸濺中夾雜着的一道叩門聲。
邢觀止凝神聽了半天才猛然起身,祝時安與妻子交換了一個眼神,确認了是有人在外敲門。
在天色将暮時,在如瀑驟雨中,有人正緩緩叩着祝家的門。
邢觀止站在原地擋着祝父祝母,祝時安小心起開一道門縫,探查着外面的情況。
才将将看了一眼,祝時安就難以抑制自己開始顫抖的手。
門外候着的那人一襲綠衫挺拔如松,身量比他還要高些,對方的面容掩藏在被雨打濕的額發下,哪怕是站在雨滴聲急促又吵鬧的這一隅間,他也不曾撐傘。
可令祝時安最震驚的,還是對方小心抱在懷中的人。
祝月盈的身形已經瘦脫相到他都不敢認的程度,可小妹的眉眼卻舒展着,面容顯然是被人精心修飾過一番,好似她隻是靜靜睡着了。
小妹的頭無力地靠在來人的胸膛上,她着一身白裙,隻被雨絲沾濕了下擺,頭發整齊理順在她胸前,未曾染上半分潮氣。
祝時安下意識伸手想接過小妹,但他還是微微仰頭:“你……”
“我來送她回家。”來人的聲音穿過重重雨幕後已然發堵,“甯順侯府不配予她長眠。”
祝時安慢慢接過祝月盈的屍身,他小心抱着小妹往屋裡退了一步,輕聲詢問來人:“雨勢太大,先進來說話吧。”
邢觀止早已準備好熱茶,她此時也站定在丈夫身旁,親自遞給那人。
來人隻是抹了抹自己額前的濕發,言語婉拒:“不勞煩二位。某還有要事在身,且先告辭。”
許是邢觀止的錯覺,她竟感到那人的聲音像是壓抑着哽咽一般。
祝時安半跪在地緩緩把小妹放到床榻上,祝持德和程臨微才看了一眼就又湧出淚來,還是邢觀止堅強些,她給祝月盈理順周身,發現小妹從頭到腳皆已穿戴齊整,手腕還戴了金镯子,與她那條樸素的白裙格格不入。
邢觀止偏頭,瞧見丈夫還是怅然失神的模樣,走過去柔聲問了一句:“是有什麼不妥麼?”
祝時安一個激靈,他握住妻子的手,深呼吸後才輕聲道着:“我想起方才那人是誰了。”
他這話将父母的注意力也勾了過來,祝時安的語氣也有些不可置信:“我曾見過他,步九思,早先便有消息說他應是昨日回平甯。”
步九思。平甯城的許多人都曾聽聞過他的名頭,不好的那種。
此人身為學子,卻曾為錢财向他人折腰;身為獨子,卻坦然違背了母親遺願;身為臣子,卻通過佞幸于天子入仕。
可就是這樣一位人物,卻在雨夜珍惜地抱着祝月盈,将她堪稱輕柔地交到她的家人手中。
祝時安隻覺心情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