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九思上一世的記憶停滞在元甯十六年,司家抄家後。
那時的他是越定還親封的起居舍人,從六品,對于一個沒參加科舉的農家子而言,已經是祖上十八代積德才能求得的殊榮。
步九思不是沒有被禦史彈劾過,他的破格提升不僅被禦史彈劾,還被同僚彈劾,被書院舉子們聯名抗議,就連越定還的皇後武宥,都隐晦勸谏過越定還。
那時,越定還聽從了武宥的建議,将步九思外放出京,三年任期滿後才重新回到平甯。
步九思知道這次所謂的“流放”是越定還對自己的愛護,而後兩年他在朝中的表現也說明了這一點。
他常随侍越定還左右,故而對這位陛下的字迹十分熟悉。
元甯十年的步九思提筆,他展開信箋中附上的信紙,轉腕落筆,清隽的字迹好似主人在當面和讀信之人娓娓道來。
他曾思索是否要在此時搭上越定還抛出的橄榄枝。
步九思藏着一個重生的秘密,他不知道越定還會否察覺到自己對他出乎尋常的熟稔。若是因此賣弄小聰明,隻會失去陛下的信任,步九思很清楚。
但他的腦中又不受控制地想到祝月盈和步自芳。
步九思想到母親常常咳嗽的虛弱模樣,想到祝家對他和母親伸出的援手,想到祝月盈打碎牙齒和血吞的現狀,想到自己被司所照抓走時的身不由己。
他……還是想要更高的位置。
寫罷,他輕吹未幹的筆墨,将信紙小心折好,與那封神秘來信放到一處。
翌日。
他再檢查時,果然兩封信都不知所蹤。
這是自然,因為此時,步九思的這封回信已經擺在了越定還的面前。
他此時正在皇後宮中,皇後武宥手中拿着信箋,靠在越定還肩上閱讀:“這便是你說的那位步郎君?”
“是啊,”越定還無聊玩着腰上的玉佩,“你看看,我說的沒錯吧。”
武宥已經浏覽完了信中内容,她把紙張還給越定還:“着實是一筆好字。”
越定還斜了她一眼:“光字兒寫得好?”
武宥笑了。
她靠在扶手上,手指繞着自己的頭發:“内容若是不好,咱們陛下也不會拿給我看啊。”
越定還笑了,目光卻沒有從信上離開:“不錯。确實是可用之才。”
“但是,”他話鋒一轉,“也太過可用了些。”
武宥臉色微變,她直起身來,與越定還低語道:“你是擔心,他是故意在平甯城中打出名聲,好蹭到你身邊的?”
“你不這麼覺得麼?”
越定還看向身旁之人:“農家子出身,幼年喪父,母親身體不好,家中一貧如洗。”
“這樣的人,縱使他的确有天分能才華橫溢,又為什麼偏偏選擇搭上一戶商人?”
武宥接話道:“我的人已經查到了,他的阿耶與戶部尚書之子曾同窗兩年,雖說這關系确實遠了些……”
越定還聽到那人的名字心情驟然變差:“别提他!這摳門的老頭天天追着我要錢,聽見他就心煩。”
武宥嗤笑一聲:“咱們聖明的陛下呐,前些日子還專門給他寫了一篇大賦,赢得朝中陣陣贊揚。沒想到才幾天不見,又罵他是摳門老頭了。”
越定還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他就是太死闆!”
“但那老頭的确一心為國,”越定還放下手,“步九思若是直接求到他的門上,想必他出于責任心,也會先考校一番。憑步九思的學識,不愁搭不上戶部尚書的舉薦。”
武宥從袖中抽出一物,看也不看就扔給越定還:“步郎君的阿耶死在前朝末亂中,也有幾分名聲。無論如何,他不會淪落到隻能和商人交易的程度。”
越定還接過武宥調查的内容,他複又展開步九思的信箋,若有所思。
“不管怎樣,”他思忖道,“步九思的這一封信我都會采納。朝中多少大員支吾推脫不願意說,也就隻有他能明确提出‘官職細分’四個字來。”
武宥眸光漸冷:“陛下朝中,有不少人都是世家大族出身,族中子弟衆多,他們不願意推行科舉也是自然。”
“這樣一看,你身邊的确應該有幾位孤臣了。”
越定還颔首:“父皇當年沒動他們,是因為平甯城不能亂。”
他拍了拍武宥的肩:“可現在大甯是朕的大甯,朕不會留他們太久的。”
越定還起身,武宥知道,他今日還約了幾位臣子見面,故而沒有挽留。
元甯陛下行出皇後的行宮,待他回到書房時,幾位尚書已經在外面恭候許久了。
越定還先将吏部尚書請進來,這位尚書在前朝是寒門出身,大甯建立後又以身作則重新考了科舉上來的。
越定還早就想好了,步九思這件事要拆開分别與臣子們言說。
他将步九思提出的官職細分展示給吏部尚書看,補充幾句:“愛卿可徐徐行之,先挑幾位爛泥扶不上牆的嫡系子弟下手,讓他們無法拒絕官職細分。”
意思便是給一些混吃等死的纨绔以虛職優待,屆時就算朝中有人不同意官職的名譽與實權分開,這些纨绔的家人也需要掂量掂量得失。
而到底怎麼選、選什麼才能最好分化世家大族,就是面前之人需要考慮的事了。
吏部尚書年逾五旬,目光依然炯炯有神:“臣,定不負陛下所托。”
越定還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春闱還未到,此時不急。愛卿莫要漏了風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