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月盈跟随内侍剛走到平甯皇宮門口,她就在此處瞧見了熟悉的背影。
步九思恰好也在宮門處等候着什麼,他眸中漸漸泛上笑意:“祝娘子。”
“步郎君。”祝月盈跟他打了招呼,見内侍不阻攔二人談話後才繼續,“步郎君可是來向陛下謝恩的?”
既然關于瀝水縣水災的賞賜已經送到了祝府上,那麼在其中當居首功的步九思一定也收到了。
步九思颔首:“正是。想來某是和祝娘子趕了巧。”
旁邊的内侍笑着附和:“确實如此,陛下适才還和奴戲言,道是步郎君和祝娘子會否碰到一起呢。”
祝月盈略略放下心來。
宮中内侍的态度代表着越定還對自己的态度,他能笑對自己和步九思,說明陛下現在對我和他都比較滿意。
二人在宮門口查驗完身份,很快就有其他内侍來領走祝步二人。
等到邁入天子書房的前一刻,步九思落後她一步,站定在門外。
祝月盈似有所感地回頭望着他:“步郎君?”
“祝娘子且先進去吧,”步九思拱手,“總要分個先來後到啊。”
身旁的内侍也催促着:“诶呦,祝娘子許是不知道,陛下的确是這般吩咐。”
“祝娘子,請。”
祝月盈不敢耽擱,她收回目光,緩緩擡步向前。
邁入門檻的時候,她還不合時宜地想着,先前她當世子夫人的時候,也隻能在新年宮宴的時候遠遠看陛下一眼。
侯府不過從五品,她又坐在阮正柔身後,自然什麼都看不清楚。甯順侯府不得重用,她自然也沒有機會單獨謝過陛下恩賜。
總覽前後兩世,這是她是第一次當面見到越定還。
祝月盈恭敬垂首,她緩緩站定在此處,行禮拜道:“民女祝月盈,叩謝陛下天恩。”
映入眼簾的首先是越定還黑色的馬靴,他的聲音從她頭上響起:“不必多禮。”
祝月盈拘謹坐在下首,越定還笑道:“先前聽祝郎君提起過祝娘子,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看來這位陛下至少表面還挺友善的……祝月盈心底的忐忑漸漸褪去。
越定還看出她的不自在:“步郎君已經向朕言說過祝娘子對他的幫襯。祝娘子如你的耶娘一般,是心系大甯之人。”
祝月盈颔首微笑:“陛下謬贊。這本是民女及民女耶娘應做之事。”
越定還點點頭,他狀若随意提起:“朕聽說,祝娘子才和甯順侯世子義絕?”
“如陛下所言,”祝月盈知無不言,“民女與世子三載夫妻,因侯府妾侍買兇、侯夫人失察之過,由平甯長官裁定義絕和離。”
越定還并不好奇其中的細節,他隻關心:“祝娘子既然是品德高尚之人,可有再嫁的想法?”
祝月盈心底一愣。
要是幾息之前,她絕對想不出日理萬機的陛下竟然會關心一個商戶女二嫁這種瑣事。
雖說祝月盈心中不解,但她還是答道:“回陛下,民女甫才與甯順侯府和離,暫且還沒有再嫁的打算。”
她這般回答了,越定還也就真的不問了,好像方才所說真的隻是随口一關心。
經過一番客套,祝月盈再次叩謝天恩,而後起身恭敬離開。
她邁出門檻,一眼就瞧見了依然等候在門外的步九思。
他站姿挺拔,如寒風中筆直的柏樹。黑色衣衫襯得整個人十分沉穩,又因淺色的領子發帶平添幾分朝氣。
見到她出來,步九思眼尾笑意更甚。
祝月盈也微笑着:“讓步郎君久等了。”
步九思輕搖頭:“并未。”
而後,他在内侍的引導下,徐徐朝越定還的書房走去。
越定還與他相熟,此時神态更放松些:“步郎君怎得扳着一張臉?難道是怕朕虧待了祝娘子不成?”
步九思行禮後落座,他無奈道:“陛下折煞臣了。”
“開玩笑的,”越定還提前說着,“那些謝恩的話朕已經聽祝娘子講過一遍,就不聽你說了。”
他這才開始聊公事:“步郎君先前與朕說的話,着實膽大心細。”
越定還沒有讓步九思猜,他直截了當點出來:“吏部尚書已經将世家子弟‘預定’的官職告知于朕,卿且一觀。”
步九思稱謝,而後他雙手接過那封奏折,仔細地看着其上的人名。
眼下不過才結束了秋闱,春闱要等到轉過年來,可許多朝中勳貴已經為家中後輩定下了前程,屬實不利科舉。
越定還正是因此而費心。
步九思看罷,他擡眸,面上已然是鎮靜的冷意:“臣有一策。”
越定還來了興趣:“還請卿直言。”
步九思将奏折展開,他指着其上的一人:“陛下若是不急,臣便想要在此人身上撕開口子。”
越定還沒有去看他選中的是哪一位勳貴,他先肯定對方道:“朕知曉這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隻要卿能達到朕想要的結果,在下一次科舉之前,其中便可任卿施為。”
而後他垂眸望向那個人名。
甯順侯府世子,司所照。
越定還很不給面子地笑了:“原來是他。”
年輕的陛下眯了眯眼:“步郎君選他作為突破口,可曾有私心?”
“有。”步九思大方承認。
哪怕在陛下面前承認了他就是有借機報複的心理,步九思也依舊氣定神閑:“正因如此,臣才會選定此人。”
“司世子曾強擄臣進甯順侯府為仆,臣知曉他隻占着國子監的位置,并非真才實學之人。”
他從容補充:“且甯順侯府式微,朝中并無本家之人幫襯。”
也就是說,司所照身上能牽出更多東西來。
越定還颔首:“那朕便聽從步郎君之言。”
二人敲定了詳細的步驟,相談甚歡。
在說完此事後,步九思不免關心到祝月盈:“方才臣在入宮時撞見了祝娘子……”
越定還第一次看手下這位能臣露出支吾的模樣,奇道:“怎得?一向清冷端方的步郎君,竟然會在意朕給祝娘子的賞賜如何?”
“臣不是這個意思。”步九思的目光偏轉,“是臣與祝娘子有舊交,這才多留意了些。”
越定還隻比步九思大了四歲,但在氣度上,他如同把對方當作自己的後輩一般和藹:“步郎君的心思,已經都寫在臉上了。”
他提點道:“步郎君若是與祝娘子當面,可得注意些。”
步九思垂眸,他的視線在書房的地闆上逡巡,卻沒有敢再看越定還。
二人客套一番,步九思就提出了告辭。
看着他用回家溫習為理由匆匆離去,越定還搖了搖頭:“論他這般進度,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讓朕借到他的力。”
身旁内侍附和着:“步郎君盡管天縱英才,可年歲的确尚輕,青年人面皮薄些也是自然。這不才能讓陛下多多提點嘛。”
越定還笑了幾聲,借着吩咐道:“将分押吏部的中書舍人請來吧。”
“不,”他止住了内侍通報的動作,“吏部尚書之子應在禦史台?将他請來見朕。”
平甯宮中的内侍進進出出,平甯城中也不乏關注着此地之人。
祝家得到賞賜之事坊中衆人都知曉,加上祝家根本沒有遮掩,很快,這件事情就傳遍了整座平甯城。
甯順侯府世子夫婦義絕那事正好還算熱乎,此時又抛出這麼一條消息,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先前,甯順侯府為了保住自身名聲,阮正柔借着司祝兩家門第懸殊的差距,在外散播了不少抹黑祝月盈的傳言。
祝家是商賈,阮正柔便将商賈的奸詐狡猾善妒不仁都扣到了祝月盈頭上,并把侯府塑造成忍受了三年商戶女磋磨的受害者。
至于明面上的罪魁禍首桃香?不過一個妾侍奴才罷了,阮正柔根本不在乎,世子更是漠然應對。
但是,今日宮中到祝家那一批批的賞賜可騙不了人。
祝家甚至把陛下親筆都展示出來了,明晃晃的“重義輕利”四字,狠狠地打了侯府的臉面。
你們先前可一直說祝家的不好,現在陛下卻給祝家賜了這麼一筆字,難道是陛下錯了?
世間哪有這麼巧的事,陛下看不出祝娘子的壞,強制和離的官府看不出祝娘子的壞,偏偏就你們侯府能看出來?
是越定還把滿目瘡痍的平甯在十年間扭轉為頗有盛世雛形的現在,還未忘卻前朝末亂的平甯衆人自然不買賬。
阮正柔接到消息,着實手足無措了許久。
“怎得這祝月盈運氣就真的這般好……”她咬牙切齒,“該死!竟然能得到陛下的親筆!”
府外的流言從可憐侯府遇人不淑到嘲笑侯府有眼不識泰山,隻用了短短半天。
阮正柔好不容易才讓流言起來,她幾日的心血就這樣付諸東流,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
司所照也怒道:“卑賤商戶!竟會油嘴滑舌佞幸媚上!”
他在無能狂怒,阮正柔反倒在兒子的罵聲中漸漸冷靜下來。
她猛地抓住棠梨:“快,去穩住莫家那邊!”
“既然不能說祝月盈不好……”阮正柔馬上想出了應對之策,“就說府中妾侍品行不端,侯府以身作則将其送入大牢,還予以祝家寬慰,這隻是侯府的無妄之災罷了。”
“别忘了,莫家和甯順侯府有婚約,莫尚書一生清正,想必不會在此時毀約吧。”
棠梨領命離開,阮正柔捏了捏眉心,她聽着司所照依然沒有停下的罵聲,無奈阖眸。
甯順侯府被陛下的賞賜打了個措手不及,莫府同樣也是。
但莫大郎夫婦那邊很快就接到了侯府的解釋。
莫大夫人憂心忡忡:“夫君,眼下這情況……”
“唉,”莫大郎歎了口氣,“再怎麼說,世子這件事也是那妾侍私自而為。”
莫大夫人也搖頭:“先前為了世子,我們已經推了許多郎君的媒。”
莫大郎下定了決心:“侯府縱有千錯萬錯,但他們有一句話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