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月盈今兒依然出現在東市。
和離對她而言似乎并不是什麼大事,她歸家不過才兩三天,照樣帶着祝家的侍從在外面行走。
李有有站在成衣鋪的櫃台處,小心翼翼地窺着主子的神情。
祝月盈察覺到她的走神,擡手敲了一下對方的腦袋:“回神了。”
“怎麼回事?看你魂不守舍的。”她笑眯眯地道,“這樣可算不好賬。”
李有有連忙說完了彙報的話,而後她湊到祝月盈身邊輕聲問:“主子,你、你真的沒事嗎?”
“當然沒事啊。”
祝月盈有些好笑,她伸手摸了摸對方的臉頰:“怎麼啦,難道我和離之後要先在家裡窩着哭上七天七夜?”
李有有眨了眨眼,驚呼出聲:“主子好厲害。”
祝月盈收起算盤:“行了,好好做生意吧。我最近正好在物色東市的地契,等有機會讓你去當賬房大娘子。”
李有有連連點頭:“好好好。主子這麼說,我可是真的要信的,真的信了哦。”
她把主子送出門去,揮手道别。
祝月盈帶着小滿谷雨去到自己名下的那家邸店,就是賬房與掌櫃聯手欺瞞她做假賬的那家。
她和離回家後,祝家也沒有收回她的嫁妝鋪子,反而是祝持德心疼女兒,專門問她要不要再管幾家,他手底下倒有個首飾鋪生意不錯。
祝月盈拒絕了。
一來,她手下這些鋪子已經很全面,現在剛剛和離,騰出精力來休息一段時間倒是剛好。
二來,阿耶送給她的鋪子,鋪子中人難免會把她當小輩看,壓服他們需要耗費許多心神。
祝月盈心中早有盤算,她想要在東市開一家全新的首飾鋪,選自己信得過的人,親手辦成這件事。
她和邸店新來的掌櫃客套着:“郎君的才幹,曾經得了我阿耶的稱贊,我當然信得過。”
那掌櫃應聲:“好,好,多謝大娘子擔待。小人剛接手這裡不久,或許進賬會難看些,隻能先向大娘子請罪了。”
祝月盈對父親手下的人自然和顔悅色:“這當然沒事。”
她拿着算盤當面算完這個月的賬:“本來這家邸店的生意就不錯,連虧損的鋪子我都能寬容,何況是掌櫃呢?”
“隻記住一事,莫要為了報賬好看動了别的心思。”
掌櫃連連點頭:“大娘子,這是當然。”
祝月盈颔首,她尋了個大堂偏僻些的位置,将上個月的賬冊也搬了出來,準備在這裡查驗一番,順便吃個午膳。
反正是自家鋪子,沒什麼需要顧及的。
落座後,她讓小滿谷雨暗中去把今兒走過的地方再看一遍,免得有掌櫃隻在她面前裝模作樣,等她走了就原形畢露。
祝月盈撥弄着算盤,随口哼着平甯的民謠,一邊查着賬本一邊主意着邸店的生意狀況。
正觀察了一段時間,沒想到突然有人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為首的郎君她并未見過,但面前這麼多人,祝月盈一眼就瞧見了禮部侍郎家的安郎君。
安郎君看了她一眼,他神色如常,唇邊始終噙着笑容,雙手藏在廣袖後,在這一群郎君中并不顯眼。
沖在前面的纨绔郎君挑眉:“怎麼,前世子夫人,現在落魄到這兒當賬房來了?真搞不懂,你放着好好的世子夫人不當,竟如此自甘下賤!”
他把“前”字咬得很重,眉目間露出輕蔑之色。
祝月盈認出來了。
這幾人都是和司所照玩得好的纨绔子弟,想來是得知了自己與世子和離的消息,今兒恰好遇見,便上前來找她的晦氣。
邸店的掌櫃忙陪着笑上前來,他拱手道:“幾位公子,有事好商量,動了肝火可就是小人的罪過了,您說是也不是?”
“滾!”為首那人一把就将他推開,而後又嫌棄地擦了擦手。
但祝月盈敏銳地察覺到,這人并沒有使很大的力氣,反倒像是虛張聲勢。
祝月盈安撫他:“掌櫃不用憂心,不過舊識與我叙話罷了。且将此處空出來便好,莫要誤了生意。”
她這才擡眸笑道:“郎君可知,世子與我和離,不是我的意願,而是由官府強制介入義絕?”
那郎君被噎了一句,又不能說官府的不是,隻能顧左右而言他。
祝月盈不動聲色逼問:“難道郎君的意思是,官府做錯了?并不應該讓我與世子和離?”
她笑意盈盈:“那郎君不若上個折子,好好斥責平甯長官一通,這才顯得郎君剛正不阿呐。”
祝月盈短暫在心底反思了一瞬,自己從前是絕不會說出這些話來的,難道是最近和步九思關系稍近,連帶着自己的口才也和對方相像了?
不,她在心底默默否認了這個說法,這種陰陽怪氣的嘴臉,果然還是更像她的阿兄一些。
眼看着打頭的郎君被祝月盈噎了回來,他身後又有别的郎君憤憤上前:“前世子夫人可真是伶牙俐齒。”
“不過嘛……”他看了看祝月盈周身的打扮,眼中嫌棄之意昭然若揭,“祝娘子不過低賤商賈出身,司世子則是你耶娘叩首都攀不上的人。祝娘子現在面上從容,想必心中早就念着侯府的富貴了吧!”
他調笑道:“哈哈,前世子夫人若是能自降為通房,說不定咱們司世子宅心仁厚,還能從了你呢!”
祝月盈并未被這種侮辱之言惹怒,畢竟在旁人的眼中,祝家就是一家祖墳炸了才能嫁女于侯府的泥腿子。
她對此早有預料。
祝月盈打好腹稿,方要出言回怼,就聽得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這位郎君可真是大才,甯順侯府殺妻未遂,果真是宅心仁厚!”
步九思緩步走到她身邊,悄聲說道:“不要難過。”
而後他轉過身,與這一行纨绔對上照面。
面前之人不樂意了,他一把掐住步九思的手腕,想要發力把他推出去,不想把無關之人牽扯進這種事裡。
未曾想,來人看似文靜書生一般,在他的發力下卻絲毫未動。
步自芳是護衛出身,前朝末亂又才過去十年,大甯之人多少都習過武,遑論上一世能在外孤身巡查的步九思。
這纨绔這才分給他一點目光:“你又是哪個泥潭子裡出來的狗彘之徒?”
步九思身量比他還高些,他聞言微笑:“某姓步,先前在甯順侯府為其長孫之師,想必諸位理應聽聞過某的名姓。”
“是步九思!”
有郎君認出了他,連忙和其他人竊竊私語着。
尋常舉子們或許不知道這屆同窗有什麼能耐,但是與司所照混得好的這些纨绔,家中皆為勳貴,總會有自己的門路。
步九思先前名滿平甯,又在陛下那裡過了眼,他秋闱後莫名其妙離開平甯一段時日,誰能看不出其中有貓膩?
結合陛下的态度……這幾位郎君便有些發怵。
步九思好似沒看出他們的态度轉變,他神色驟然冷了下來:“聽各位方才之言,可是甯順侯府對官府的義絕判定有所不滿?然而,府内已有殺妻之事,又不願放祝娘子離開,難道你們忘記了先前的流言?”
“不過諸位皆是甯順侯世子之友,”步九思聲音溫和,卻惹得他們愈發心虛,“或許諸位口中的想法……就是司世子心中所想?”
“步郎君慎言!”
與他對視之人連忙撇清了自己的責任:“我等方才不過戲言,與司世子無關。”
他隻是不學無術了些,又不是蠢!平白替司所照擔下這個名聲,這是要把自家和甯順侯府一口氣全拖下水啊。
本來陛下就對他們這些勳貴沒什麼好臉,現在若是被步郎君安上這個罪名,怕是自己明兒就要被家中的兄弟們活活勒死。
步九思眸中笑意散去:“既如此,諸位為何又要來為難祝娘子?”
安郎君此時出面:“步郎君此言差矣。”
“我等與司世子交好,這些日子得了世子和離的消息,屬實訝異。”
安郎君能屈能伸地朝步祝二人一拱手:“先前并未知曉其中内情,今日是徐郎君唐突了祝娘子,實為無禮之舉,安某于此向祝娘子緻歉了。”
徐郎君就是方才掐住步九思手腕的那個,他聽罷也連連道歉:“步郎君,祝娘子,我方才喝了些酒,頭腦不太清醒,話說得難聽了些,還望二位海涵。”
步九思神色依舊不虞,祝月盈此時站在他身前,擋住了那些偷偷投來的怨恨視線:“安郎君都這般說了,我自然也不會追究。”
“看在安郎君的份上,今兒我們各退一步。”
祝月盈笑眯眯地道:“不過,倘若我再從諸位口中聽到有關于世子與和離的抱怨,便不好說了。”
幾人讨了個沒趣,又拉不下臉說軟話,隻能嘻嘻哈哈走了出去。
祝月盈這才松了口氣。
步九思靠近一步:“祝娘子方才沒事吧?”
她擡眸與對方視線相接,刹那間看清了步九思眸中的關心之意。
祝月盈輕輕搖頭:“不妨事,不過兩句口舌之争罷了。”
她嗔怪道:“步郎君根基尚淺,不應現在就和這群勳貴撕破臉。雖說他們都是纨绔子弟,但不敢保證其中會否有人與步郎君一并入仕。小心為上。”
步九思眨了眨眼:“多謝祝娘子的關心。”
祝月盈被他直白的話惹得一怔,而後又軟了語氣:“不過方才的确要好好謝謝步郎君。”
“說實話,我不過是個商戶娘子,那些纨绔就是再說不過我,免不了還是得罵幾句再走。”
她笑着看向他:“然而步郎君往我身後一站,我說的話的分量可是蹭蹭往上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