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祝月盈派小滿給莫為莺遞信,她現在剛剛回來。
小滿湊到二人身邊,她揮了揮拳頭:“谷雨,你想想娘子這三年的日子,我都替娘子生氣!”
祝月盈垂眸,如若按上一世來算的話,其實是七年。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大好的日子,想那些人作甚?要我說,離開平甯之前,我必須去春風樓吃一次羊肉湯!”
小滿無條件支持主子:“我同意!”
谷雨無奈笑着:“趁着時辰還早,我們走吧,免得待會兒還要等座。”
幾人來到春風樓,祝月盈要了一個包廂,而就在她關門時,卻突然發現走廊另一端的包廂門開了,走在最前面的人赫然是司所照。
她放緩自己阖上門扉的動作,透過門縫仔細觀察着随司所照一同出了包廂的人。
祝月盈看到了安郎君和徐郎君的身影。
安郎君此時走在司所照身後,他還在道歉:“安某也不知,那人竟如此不堪大用,平白連累了司世子的清名。”
前些日子前去截殺祝月盈的人正是出自安郎君的手下。
他雖然意識到自己不能與甯順侯府捆綁過深,但那時的司所照已經求到他頭上,安郎君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在安郎君的設想中,他要與司所照劃清界限。
這其中,就包括任由他犯蠢,還有,借刀殺人。
司所照沒有理會安郎君的解釋,他此時内心煩亂極了,方才又輸了幾把葉子牌,現在根本靜不下心來。
等到司所照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春風樓門口後,祝月盈才關緊了包廂門。
午後。
此時的尚書府中,莫為莺還未用午膳。
她方才收到了祝月盈傳給她的消息,盡管消息很短,可其中的每一個字都恰巧捶打在莫為莺的心房。
莫為莺在尚書府中坐立難安了一上午,終于等到了祖父回府的消息。
她趕緊收拾齊整去見莫尚書:“莺莺拜見祖父。”
“是莺莺啊,”莫尚書已經在官署用過午膳了,“何事來尋祖父?”
莫為莺咬着下唇,她垂眸猶豫幾息,而後果斷雙膝跪地行了大禮:“莺莺求祖父救命!”
莫尚書一下子嚴肅了神色,他雙手把孫女扶起:“這是發生什麼了?不着急,祖父在這裡,莺莺慢慢說。”
莫為莺把祝月盈告訴她的那些話都原樣複述給莫尚書,說罷,她乖巧垂首站在一邊,心下難掩忐忑。
莫尚書眉頭皺起,他捋順着自己的胡須:“你那父母還真是不争氣。”
他心思轉了又轉,終于拍闆道:“莺莺,你是怎麼想的?”
“孫女想離開平甯一段時間。”
莫為莺神色堅定:“前朝末亂已平,天下有治世之兆,孫女想出去見識世間百态。”
莫尚書颔首:“那我會去和你耶娘說,莺莺的婚事就先放放吧。”
他補充道:“不過,祖父希望莺莺離開平甯後不要漫無目的地閑遊。”
“之前,祖父說想要把一件事交給莺莺。”
“現在祖父就與你仔細分說。”莫尚書嚴肅看着她,“你還記得勸說你嫁給甯順侯世子的人麼?”
莫為莺擡眸:“是禮部侍郎家的安小娘子。”
莫尚書稍一點頭:“這件事,便有關于安氏。”
與此同時,瀝水縣。
步九思身着青色官袍,他旁邊站着的正是瀝水縣縣令。
縣令對他很是禮遇:“禦史閣下若是在瀝水縣中有什麼事,盡管來向下官詢問。”
這是一個非常配合的态度。
步九思笑着扶住他俯身的動作:“縣令這是說得哪裡話?步某年前便來過瀝水縣,縣内如何,縣令如何,步某心中有數。”
“何況,”他表達自己的友善,“步某與瀝水縣諸位一同經曆過水患與災後的重建,也知曉現在縣内的一切是怎樣從廢墟變成如此模樣的。”
縣令着實松了口氣:“不瞞禦史閣下,縣内這一切多虧了有祝夫人的一百萬兩,這才能讓下官和下官同僚們緊趕慢趕重建成這般模樣。”
步九思沒有繼續應下去,他需要向本地縣令表達自己的友善,但并不能承諾給他們更多的保證。
瀝水縣如何,本是他作為監察禦史需要實地去看如實去上報的内容。
他隻糾正了一句:“祝娘子已經與甯順侯世子和離,現在不可稱其為‘祝夫人’了。”
縣令連連點頭:“下官受教,下官受教。多謝禦史閣下告知此事,免了下官日後會鬧出的笑話。”
步九思淺淺笑着:“無需如此謹慎,祝娘子并非這般嚴苛之人。”
“閣下先回吧。”他作勢要回去,“接下來步某還有公務在身,後日步某再尋縣令一叙。”
縣令畢恭畢敬請着他回到監察禦史一行暫住的邸店,而後自己回到官署,并不去管他們的去向。
步九思回到邸店後就脫下了自己的官袍,他換上自己先前在平甯附郭穿的那一身,用路邊沾着泥土的樹枝把頭發重新挽了發髻,現在瀝水縣附近的村子轉了轉,為自己染上一身泥草。
上一世在朝堂上辱罵步舍人的勳貴們或許永遠也無法想象,被他們視作佞幸媚上附庸風雅的人,此時正毫不顧及形象地用袖子擦着額上的汗珠。
瀝水縣靠近瀝水河,縣裡的許多人借着瀝水的便利在旁邊開墾農田,農桑自然也是監察禦史重點考察的内容。
步九思在田間小路的遮陽棚裡瞧見了歇息的人,他上前唠些家常,想要從這些人的隻言片語中拼湊出瀝水縣的現狀。
這些農戶多半手上還拿着農具,他們從未經曆過有人專門來問詢的待遇,眼神警惕。
可當他們的視線看到步九思手上的髒污,看到他身上明顯短了一截的破舊衣服,看到他大大咧咧往地上一坐,不一樣厚的鞋底沾滿泥土時,狐疑的心情放松了許多。
步九思問了問水患之後收成如何,今年的稅怎麼交,官府的補貼都用到哪裡去雲雲。
他最後問到了祝月盈:“聽說有個祝娘子閑得發善心,給了縣裡老多銅子兒了,咱這種人也能見着?”
“怎麼見不着?”有一人急了,“俺家婆娘就是被祝娘子的鋪子要過去做工了,否則水災一過,俺們早死家裡頭了。”
衆人七嘴八舌讨論着家裡所受的祝娘子的恩惠,最終有個人感歎道:“啧啧,也不是俺沒見識,聽俺家大丫說祝娘子給了老多銅子兒了,還不要咱多交人頭錢,多好呐。祝娘子是大善人。”
步九思聞言,他唇邊也勾起一個笑,像是與有榮焉:“嗯,祝娘子是個好人。”
農戶們臉上的笑容很真摯,因為他們多多少少都有妻子孩子在祝娘子名下的鋪子裡幫工,祝娘子的錢着實到了他們手中。
步九思不禁想着心上人的身影,她一向是這般心善,他在瀝水縣所做的一切,也不算辱沒了祝娘子的心意。
不過此時看着衆人臉上燦爛的笑……
步九思若有所思。
他又唠了些家常,找着機會回到自己所住的邸店。步九思并未急着換下自己這一身打扮,而是先站在窗邊垂眸思忖,像是在醞釀自己的腹稿。
而後,步九思換下衣服,用毛巾擦幹淨自己的雙手與臉頰,展開信紙,拿出行囊中攜帶的筆墨。
祝月盈送給他的琉璃鎮紙被他好好用着,步九思手中握着鎮紙,他出神片刻,很快又調整過來,正襟危坐提筆。
“臣九思言:士農工商不可舍其一以行,相異之中亦有同趨相輔之理……”
他這封信,本就是自己的真心想法,也是對勳貴們的回擊。
而另一邊,瀝水縣縣令在官署中得到縣丞的消息,他歎了口氣。
縣丞派手下的侍從專門遠遠跟從着步禦史,也看到了他的所作所為。換句話說,其實步九思根本就沒想着要瞞着二人。
縣令和縣丞屏退周遭,縣令先感歎道:“這位步郎君,可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瀝水是大甯定鼎之戰的戰場,越定還的父親在此射出決勝一箭,将叛軍首領擊入瀝水中溺斃,瀝水也一直是大甯皇室認為的龍氣所在。
之前平甯往這兒派過許多監察禦史,其中不乏元甯五年的狀元,也常有出身高貴的世家子弟,但沒有一個人讓縣令感到像步九思一般。
聽完縣丞侍從的叙述,他們心中都有些迷惑。
按理來說,監察禦史能夠纡尊降貴在民間街道上轉轉都算是敬業了,但這位步禦史竟然能做到這種份上。
他不僅去了農田,還去了許多鋪子和掌櫃唠嗑,是生怕别人不挑着他卑賤的出身說事麼?
縣丞真的想不明白:“步禦史難道不應該先來咱這兒查查救濟款的去向麼?或者來問問勸課農桑的事也好啊!”
偏生步九思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問,轉身自己就脫下官袍下地去了。
縣令制止了縣丞的抱怨:“罷了。步禦史是在陛下面前都過了眼的青年才俊,他想做什麼就任他去吧,反正我心中無愧。”
二人本要離開,但縣丞又想起一件事:“對了,步禦史在回邸店前還與我那侍從說了句話。”
“什麼話?”
縣丞疑惑回答:“步禦史說是,‘祝娘子或許也要來瀝水縣’,讓我們好好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