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家糧鋪照常開張,生意還算不錯。祝月盈定睛瞧着,裡面的掌櫃果真是祝家出來的人,這便是祝家的鋪子。
祝月盈終歸還是有些在意瀝水縣的現狀。
她雖不像步九思一樣能從官署的賬本中察覺出什麼,但她可以查自家商鋪的賬本呀。
祝月盈知道這兩家兩鋪分屬于阿耶和阿娘,她随便挑選了一家,走了進去。
恰巧程臨微已經把瀝水縣鋪子的賬冊都給了祝月盈,她現在用得也順手:“可是這般?”
糧鋪掌櫃行禮:“大娘子。”
祝月盈友善道:“掌櫃是我阿娘手下的人,無需多禮。”
“我不過閑遊至此罷了,恰巧阿娘給了我這間鋪子送去平甯的賬冊,我便來看看情況。”
她招呼着侍從把鋪子裡留存的賬冊都搬出來,自己在櫃台角落找了個不妨礙生意的地方開始清查。
祝月盈就當着糧鋪所有人的面撥動算盤,小滿在一旁幫助主子整理,谷雨則是暗中注意着所有人的神情,看能不能從中發覺什麼異常。
這間鋪子去歲就開張了,此時也攢了不少賬冊。祝月盈不僅在查賬,她還展開紙筆,把每個月的進賬按照區域和金額分開,想要用這種笨辦法去把握這一年瀝水縣的流向。
算盤的聲音清脆,可在糧鋪的這一隅間也不算吵。櫃台處常有瀝水縣的民衆前來詢問買賣,祝月盈聽着吵吵鬧鬧的聲音,心下卻安。
她定定神,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面前的賬冊上。
祝月盈和小滿一直在此處查到落日時分,夕陽的光線擦拭着她面前的賬冊,刺得她睜不開眼來,隻好撂下筆,仰頭歇息一陣時間。
小滿收拾着東西:“娘子,今兒也差不多了,待會兒我們便回去吧?”
“好,”祝月盈活動着手腕,“晚膳吃什麼?”
此時,又有人來到糧鋪買糧,糧鋪掌櫃立馬上前招呼。
祝月盈一開始并沒有注意這邊的情況,畢竟前來買糧的人很多,她隻是分心聽一耳朵,并不幹涉掌櫃和夥計們的活動。
不過來人明顯比今兒的其他人要拮據許多:“還有沒有更便宜點的?”
掌櫃有些為難:“這已經是最糙的米了,若是再次點,怕是喇嗓子得很。”
“沒事沒事,便宜就好。”
夥計們去庫房裡翻邊角料出來給來人看,祝月盈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注意着櫃台的動靜,不禁歎了口氣。
能買得起糧,這還不是最拮據的人。盡管自己花了一百萬兩,步郎君也不是中飽私囊的人,但終究還有僅憑個人顧及不到的地方。
祝月盈心中感慨,她搖了搖頭,收好手中的賬冊。
來人還站在櫃台處沒有離開,周遭的夥計們不免警惕了些,畢竟也不是沒有人以各種刁鑽的條件來找茬過。
可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店家無需多慮,我們隻是想看看更便宜一些的糧品質如何,非是無故惹事之人。”
祝月盈猛地擡眼,她此時坐在櫃台後面的角落,面前還堆滿了紙張,乍一擡眼,險些被迎面而來的夕照日光晃出淚花來。
來人像是被她的動作吸引了目光,他下意識地垂眸望向她,眸中還殘存着微微顯露出來的驚訝之色。
祝月盈定定地看着步九思,他身上不過粗布麻衣,卻依舊筆挺逆光站在此處,讓人一眼就能陷進他周身的氣度裡。
步九思臉上明顯閃過一絲驚喜,他眨了眨眼:“祝娘子。”
直至聽到他的聲音,祝月盈才發覺自己盯着他看了許久。
她在心中暗罵自己的失禮,向對方一點頭:“步郎君。”
糧鋪的夥計已經把更糙的糧找了過來,掌櫃接過這一斛,擋在祝月盈身前:“方才幾位要的,這是鋪子裡品質最差的一批米,且看看?”
幾人就着這一斛米掰扯了起來,掌櫃和夥計們把祝月盈擋得死死的,步九思始終沒有找到機會和對方再說幾句話。
等到步九思和那位農戶離開,掌櫃才輕聲詢問:“大娘子,剛剛那人大娘子認識?”
“嗯,”祝月盈笑道,“多謝你們機敏保護我,但是那人是我的好友,并不是來徒生事端的。”
掌櫃這才放心,不管大娘子心中怎麼想的,她現在如此說,自己這麼聽就行。
小滿本來已經準備好離開了,但她見主子一直不動:“娘子,我們不回去麼?”
“再等等吧……”
祝月盈有些心不在焉:“我突然想到,方才有兩本賬冊還未分類羅列,若是等回去再說,怕是又得費一遍精力。”
她重新開始記錄計算,小滿聽着主子快速撥弄算盤的聲音,猶豫了半天。
小滿湊到主子耳邊:“娘子……難道是在等步郎君回來?”
祝月盈擡眼看了她一眼,什麼都沒說。
小滿便知道主子的确是這麼想的,她疑惑:“可是娘子方才隻跟步郎君對視了一眼吧,還沒跟他說怎麼見面呢。”
祝月盈心中沒來由地笃定:“他一定會回來的。”
她說罷才感到有些恍惚,自己怎麼就這麼肯定?就真的僅憑方才那一次對視?
祝月盈在心底自嘲道,感覺自己明明是在仗着步九思對自己的喜歡為所欲為罷了。
她沒有再去看小滿的神情,她想逃避外界的反應。
于是算珠相擊的聲音更加頻繁,祝月盈一手撥弄算盤,一手用筆在紙上記錄,就這樣一直做着,不知不覺她也沉浸其中,忘卻了心中糾纏她的情緒。
等祝月盈終于把這一點收尾工作做完,她從全神貫注的狀态中抽離,這才發覺身旁的人:“步郎君?”
步九思遞給她手中的胡餅:“趁熱吃,我方才問了小滿姑娘,祝娘子還沒吃晚膳。”
祝月盈果真餓了:“步郎君想得果然周到!我确實腹中饑餓。”
她繞出櫃台,毫不客氣地伸手接過胡餅,趁熱狠狠咬下。
桌案上的紙張已經被祝月盈收拾整齊,小滿趁機把它們收好。
步九思側目:“祝娘子這是在做什麼?”
“查個賬,順便從中把握一些事情。”
祝月盈已經把餅吃了一半:“賬準不準确是一回事,從賬裡能看出什麼又是另一回事。”
“我想要把握瀝水縣鋪子分布應該怎麼優化,”祝月盈示意,“那我就可以從不同區域的進賬差異入手,輔之以實地探查。”
步九思颔首:“聽上去是非常行之有效的方法,步某多謝祝娘子提點。”
“不過是一點商戶的小心思罷了,”祝月盈趕緊擺手,“步郎君不嫌棄就好。”
步九思遞給她擦嘴的帕子,動作自然極了:“祝娘子若是還有機會,下次也可以叫上步某。”
“畢竟,”他笑彎了眼眸,“步某對祝娘子所說很感興趣,想要親自嘗試一番。”
步九思很少這樣真心地笑,盡管他時常微笑待人,但祝月盈明白,那都是禮節罷了。
他……或許現在真的很開心。
開心什麼呢?因為得知了另一種把握縣内形式的方法?還是說,他現在高興,隻是因為看到了自己?
不,不可以這麼狂妄自大。祝月盈搖了搖頭,想要甩掉這種自戀的想法。
步九思的神情卻突然有些緊張:“祝娘子不願?也是,賬冊是鋪子中最重要的東西,是步某唐突了。抱歉,讓祝娘子為難了。”
“不是。”祝月盈解釋,“我剛剛在想别的事情。”
她抽離思緒:“步郎君若是願意幫我,那可太好了。不瞞步郎君,查賬這件事很費時間,有人幫忙,我還求之不得呢。”
祝月盈已經吃完了一張胡餅,步九思又遞過一張:“時辰不早了,祝娘子也該早些回邸店。”
“聽縣令閣下說,祝娘子恰好與步某借住在同一家邸店。可要一并起行?”
二人并肩走在瀝水縣的道路上,祝月盈不禁想起春闱那日的場景。
盡管是在不同的城池内,但她依舊會想起那夜他突然的剖白與自己同樣加快的心跳。
步九思像是注意到她的不自在,于是主動轉移話題:“對于瀝水縣的現狀,祝娘子感覺如何?”
“比我預想的要好一些。”祝月盈好奇,“步郎君問我這個幹什麼呀?”
步九思坦然:“畢竟我去歲拿了祝娘子的一百萬兩,這份恩情怕是沒個三年五載還不完,隻好先讓祝娘子看看這筆錢的成果。”
祝月盈微笑:“挺好的,步郎君能做到這個份上,已經很不容易了。”
她看向步九思身上破舊短小的衣服,還有用樹枝草草一挽的頭發:“嗯,确實挺不容易。”
步九思注意到她的視線,他失笑,把自己的頭發散開。
長發一瞬間披散下來,祝月盈趁機把自己随身攜帶的簪子遞給對方,并好奇地捏了捏他的發尖,發現并沒有分叉诶。
步九思任她玩弄完才把頭發挽好:“多謝祝娘子。”
“小事,”祝月盈戀戀不舍地松開他的發尖,“步郎君也知道吧?我在平甯開了一家新的首飾鋪,歡迎步郎君常光臨!”
她覺得有些好笑:“唉,我果真還是個商人啊,想這個時候都還想着賺步郎君的錢。”
步九思定定看了她一會兒,又移開視線:“祝娘子……和我見過的許多商人并不一樣。”
“這才是步郎君選擇幫襯祝家的原因麼?”
祝月盈眨了眨眼:“要不然,名滿平甯的步郎君分明有許多權貴願意幫襯,為何獨獨選了祝家呢?”
步九思也笑了,他回答得很坦然:“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況且,祝家的确有些……我更在意和喜歡的地方。”
祝月盈笑而不語。
她重新轉回頭去,踏着夜色走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