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邸店走廊與步九思道别後,祝月盈神色如常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可就在她阖上門扉的一刹那,祝月盈臉上的表情急劇變幻,神色一下子凝重起來。
谷雨小滿陪在她身側,見狀,谷雨也嚴肅了神色:“娘子?”
她壓低了聲音:“娘子,可是步郎君有什麼不對勁?”
祝月盈示意二人不要驚擾到旁人:“不是什麼大事,隻是突然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
房門被反鎖,谷雨謹慎地檢查了房間内外,小滿則一直擔憂地看着主子,連桌案上堆放的賬冊都不整理了。
祝月盈方才與步九思話趕話談到了幫襯祝家上,但也就是從這裡開始,祝月盈突然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為什麼是祝家?
在先前她與步九思的那次談話中,祝月盈已經知道了,那是因為步九思對祝家有所圖謀。
然而,他為什麼會對祝家如此友善?
祝月盈一下子抓住了腦海中的這個問題,她在回來的路上一直不停思索着答案。
步九思完全可以用步成峰的人脈攀上朝廷命官,無論品階高低,臣子勳貴總比搖搖欲墜的祝家更能給他幫襯。
可是,就算他不想動用父親的人脈,在他名滿平甯後,他也仍然蜷縮在祝家旁邊,不去理會那些主動伸來的手,這就更讓人感到奇怪。
祝家不過是個商戶,是現在得了陛下青眼的步九思擡手就能碾死的存在,他為何不拿走自己對祝家所求之物?退一步講,他為何連試探的意圖都沒有?
而且,祝家也是在瀝水縣這件事上才對外表露出不同于其他商人的胸襟的,先前和戶部的那次合作并沒有外傳,步九思絕不可能知道。
但步九思……他像是從一開始就決定要上祝家的船。
他從一開始就堅定相信祝家是不同的。
祝月盈想到他一步步地混進祝家中,悄然無息地和祝家捆綁在了一起,隻覺得整件事情都太過巧合了。
小滿看着主子的神色越來越差,她握緊了主子的手:“娘子到底怎麼了?娘子?聽得到小滿說話嗎?”
“聽得到。”祝月盈擠出一個難堪的笑容,“别擔心。”
她突然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小滿,我這段時間是不是太高興了?”
“什麼?”
小滿怔了一下:“娘子在說什麼啊?”
祝月盈看向窗外:“我能和甯順侯府義絕,我真的很開心。”
“但是這份開心沖昏了我的頭腦,我似乎……忽視了很多東西。”
小滿默默不語,像是也在仔細回想這段時間的每一件事。
祝月盈阖眸,對啊,她在心底暗暗道,自己怎麼就忽視了這麼多東西呢?
從自己重回元甯十年後,似乎一切都變得太過順利了。
上一世認為這是樁好姻緣的耶娘,一夜之間就轉變了想法,甚至在自己還未表露态度時就主動收縮祝家的生意,一副要徹底與侯府割席的模樣。
上一世把司所照當親弟弟看待的兄長,也在第一時間給自己遞來了帖子,開口就是讓自己小心司所照,不要被他利用。
更别說,上一世直至自己死去的元甯十四年,步九思都從未與祝家有過半分來往。自己甚至連他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就算是自己重生之後帶來的連鎖反應,但自己在侯府的舉動真的能影響到遠在平甯附郭的步九思麼?
耶娘支持自己和離,阿兄從一開始就讓自己提防侯府,步九思如此巧合地到了自己手下的鋪子裡,又給司有桐當了夫子。他和司所照像死對頭一般,才沒見幾面就打了起來,還見了血。
小滿此時小聲道:“娘子,難道是侯府又有什麼後手,而我們沒有注意到麼?”
祝月盈摸摸她的頭:“這個不用擔心。我還随身攜帶着阮夫人親筆簽下的字據,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她安撫好小滿谷雨,這才繼續自己的思緒。
好像在自己重回元甯十年的最開始,所有人都接受了她會與世子和離的現實,甚至主動促成這件事,完全不似上一世對這樁婚事十分滿意的模樣。
窗外的夜色相較平甯要更璀璨些,許多星子挂綴其上,偶有閃爍映入她的眸中,像是在撫平她突如其來的恐慌。
沒錯,是恐慌。
苟延殘喘的感覺還殘存在祝月盈的骨血中,她伸出雙手,夜色從她的指縫傾落,勾勒出健康的輪廓。
這一切是自己垂死時不甘的夢境麼?
不,不是。
她手握成拳,這一刻的感覺是如此清晰,自己重回元甯十年後的一切都牢牢印在自己的腦海中,未曾褪色分毫。
桌上的茶水倒映着她的容顔,祝月盈很容易就瞧見了自己右眼下的那顆淚痣,它依然在那裡。
上一世的自己從未有過淚痣,這是她重生後才出現的。
祝月盈定了定神,她已經覺察出了不對勁,但這不會讓她就此陷入無邊無際的恐慌之中。
小滿看着主子的臉漸漸恢複了血色,也松了口氣:“娘子……”
祝月盈偏頭:“嗯?”
“娘子吓死小滿了!”她撲過來,“娘子方才狀态真的很不對勁,小滿真的好擔心……”
祝月盈微笑,她抱住小滿谷雨:“我沒事,現在是真的沒事了。”
方才那一瞬的敏銳察覺讓她感受到了無可比拟的恐慌,但從思緒的尖角中抽離,此刻的祝月盈停止了顫抖。
自己已經死過一次,不過現在如何,最壞情況不過是回歸上一世的軀殼中長眠罷了。不要害怕,無需害怕。
祝月盈緊緊抱着二人,像是想從這個動作中汲取力量。
谷雨和小滿交換了一個眼神,小滿柔聲道:“我們一直都會陪在娘子身邊。”
祝月盈終于松開了手,她靠在窗棂旁邊,輕輕歎出一口濁氣,看起來疲憊極了。
阿兄、阿娘、阿耶,還有步九思,他們的态度絕對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發生了轉變,而這種轉變是與自己的重生一并而來的。
自己可以找尋機會進行試探。家人不在自己身邊,但步九思恰巧就在幾牆之隔。
祝月盈雙手交握:“小滿,麻煩你去問問步郎君,這幾天有沒有空?”
“我想和他一并在瀝水縣逛逛。”
她垂下眸子去,叫人看不清其中的思量。
小滿很快就回來了,她帶來了對方接受的消息:“娘子,步郎君說這幾天恰巧就有時間。”
翌日。
祝月盈迎着清晨的日光踏在瀝水縣官道的路上,步九思身着青色官袍,正陪伴在她身邊。
她側目看向對方:“步郎君出來一趟,怎得還穿得如此正式?”
“抱歉,”步九思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下午與瀝水縣令有約,恰好就換了這一身。”
他聽着方才祝月盈疑惑的語氣,也有些緊張:“若是祝娘子覺得不好看,我回去再換一身可好?一炷香不到的時間便足矣。”
“不用那麼麻煩,”祝月盈無奈歪頭,“這一身還挺好看的。”
她說的是實話,先前步九思還未入仕時,穿得基本都是黑白灰三色,與其餘學子無異,全靠他周身的氣度撐着行頭。
現在他身上有了品階,祝月盈還是第一次看他穿青色的衣服。
她有些好奇,想要摸摸他的衣服,卻又覺得這樣不好,悄悄收回了手。
步九思本來就身子挺拔,今兒衣裝整潔,看着有些讓人生畏。
可他主動把自己的衣角塞進祝月盈的手裡:“這一身是吏部統一發放的,料子摸着很舒服,祝娘子也試試?”
祝月盈下意識握住他的衣角,直到摸了兩下之後才意識到不對勁。
大庭廣衆之下,步九思這一身顔色又昭示着他的官身,若是被人瞧見,可能不太好。
步九思看穿了她的疑慮,主動往她那兒邁了一步:“沒事。”
二人在瀝水縣的路上走着,清晨的風格外通透,擦拭腳下的磚石。
祝月盈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長,不禁側了側身,滿意地看到二人的影子貼得更近。
她笑道:“步禦史可謂日理萬機,今兒專程早起陪我散步,真真‘暴殄天物’。”
步九思垂眸笑着,并不言語,就像昨兒的祝月盈一般。
他似乎意識到了祝娘子有什麼想說,此時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身上,靜靜等候着對方的下一句話。
祝月盈偏頭與他對視,她眨了眨眼,二人就如此對視着,誰也沒有開口。
他的眸中有探究,也有坦誠,祝月盈險些覺得,他早就知道自己想問什麼。
祝月盈收回目光,不動聲色地舒了一口氣,終于出言:“步郎君,你當初是怎麼喜歡上我的啊?”
在那晚的剖白中,步九思曾說,自己從一開始就心悅祝月盈,祝月盈想要求證他所說的“最初”究竟是什麼時候。
步九思認真地看着她,看着她眸底的嚴肅,心下了然。
他不想在祝月盈面前說謊:“當時……祝娘子扶起了我。”
就是這麼一件簡單的事。
祝月盈搜尋着自己上一世的記憶:“扶起了你?”
“是的。”
步九思如實道出:“在世子的刀下扶起了我,以免我被踹下山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