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禾川草草解決完,飛跑回祭禮車,便見司漕繃着一張臉,似是有話要問。
司漕:“可知道規矩?”
禾川忙不疊點頭:“見了三國的“上人”,不可平視、不可不敬、不可私觸。”
下州的“蓄民”是不識字的。
禾川仰賴父親鄉正一職,略微識些字,也會說“上人”的官話。
“蓄民”們所生所長,就那麼一點地方,對外界了解不多。
禾川隻知天下之大皆為神域,大啟天子受了神命,帶領着“上人”庇護“蓄民”,這才讓大家有屋瓦遮頭、有田地耕種,可不為風霜侵襲,不為餐食所憂。
二人對話間天光恰好亮了,車行數日,終于到了黎國的王城,鴻山邊緣。
大啟朝三個諸侯國,若共有十分風流顔色,則八分歸黎。
在那城池還是團巨大模糊的輪廓時,禾川便聽得前面高聲喊——
“祭——禮——到——”
“開——城——門——”
他們前後均是密密麻麻的祭禮車,排成了一條長隊。
這條隊伍遠得看不到頭,光是入城便又耗費了大半日,日頭升了又落,天上挂起銀白的星子,他們才終于到得城門口。
那司漕始終氣定神閑,不緊不慢地掏出塊腰牌在城牆上一貼,面前那整塊白玉雕刻成的角門便“吱呀”一聲,向旁側挪開了。
鴻山依山傍川而建,内部橋梁街路盡數由玉石制成,無一處不通透明淨,光可鑒人。晚間華燈初上,整座城池在照耀下璀璨萬分,有如星漢。
禾川看得有些呆住了。
他不知該與何人分享這種震撼與喜悅,有心去拉扯司漕,可對方連個眼神兒也沒遞給他;城牆兩側密密站着一排城防官,統一的青衣,統一的表情,統一的站姿,就連手指也沒動上一動。
好像這偌大的城牆下頭,便隻有禾川一個活人似的。
好在這種詭異的靜谧立刻便被打破,黑夜也蓦得化作了白晝。
無數亮銀燦金煙花自頭頂簇簇綻開,飄搖直下,仿佛是震落了滿天星子;玉橋盡頭岸上樓閣原本并肩而立,此刻竟緩緩向兩側移開,中央便現出一條寬大的街道來。
街上絲竹喧嚣,各色燈籠串成聯排,盡皆立于街坊兩旁。
一隊無牛馬牽拉便能自行前進的巨型花車滿載着貨物,又密密麻麻排着些檔口,緩緩而行。
那大車精巧的很;車身中央是極長的杠杆,足有三四層樓閣高的兩粒木制齒輪;杠杆一端連接着由鮮花攢成的垂擺,花瓣簌簌而落,齒輪便咬合轉動。
禾川新奇極了,視線黏在上面挪也挪不動。
他還瞧見有許多提燈佩玉的“上人”,追逐着行進不快的巨車,簇擁在周圍,不時從袖中掏些東西之後便将車上貨物拿走。
禾川定睛瞧了會兒,又琢磨半晌,方才後知後覺想到那東西是“錢”。
下州“蓄民”沒見過錢,錢币是居住在三國的“上人”才能使用的東西。
禾川挺直身子,盡量挨近了伸頭去看——
恰在此時,距離他們最近的巨車車頂落下塊檔口招牌,幾經擦碰後直直向着司漕所坐之處砸來,連帶一翁倒扣的香糯糖果子,姹紫嫣紅地揚了漫天。
那巨車周遭圍着不少“上人”,他們卻連伸手擋一下也未能,隻默契的紛紛退至兩邊,眼睜睜看着這一幕發生。
電光石火的一瞬,他伸手去拽司漕想将他拉開。
可是手中拉扯的物什瞬間繃斷,那碩大的厚重招牌剮蹭過禾川肩膀,直愣愣拍在司漕身上,眼看此人生生扁平下去一截,那紅紅綠綠的糖果子這才慢半拍地砸落在闆材上,像是胡亂敲了一陣漏風破鼓。
甜膩的香味将禾川熏了個跟頭,胃中一陣翻江倒海,片刻之後他才明白,讓他難受的并非什麼甜香,而是血。
暗紅粘稠的血迹混着花果糖漿從司漕腳下汩汩流将出來,沾濕了禾川的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