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啟立朝數百年,自開國以來便由皇族及兩位異姓諸侯王統領三國,下轄六州。其中江、甘二州主事農桑織造,隸屬黎國。
鄉野傳說中,有關王君的八卦隻有寥寥數語,畢竟僅提及名諱便會被天罰變為聾子啞巴,因此衆人隻敢在田埂林間偷偷耳語幾句,還得壓低了聲音,避着神聽。
傳聞黎國國君一族在上古時便受神明點撥,素來有化滄海為桑田的本事,因此才為江甘二州興建了堤壩水利、指點了如何缫絲養蠶,還蓋下大大小小數不清的造物工坊,均為澤被州郡、護養黎民。
即便是暗自猜過鴻山上人模樣,禾川等蓄民也從未曾敢肖想黎國君上,畢竟這已超出了他們所能。若非要形容,便如土下尺蚯勾勒飛鳥,樹底根系妄圖摘星般可笑。一時間他腦中紛至沓來諸多念頭,卻突然在無邊慌亂恐懼中抓住一線希望,這念頭明銳如同匣劍帷燈,讓他連臉上淚痕都顧不得擦,隻匆匆整理了衣物便将身體撤離了劍尖。
姜偃正曲着一臂倚在塌上沉思,忽然隻覺劍端一輕,以為那傻子被她一番言語吓的癱軟在地,便長身而起走出庑房,在門口持劍而立,隻待他自己爬出來領死。
伴随着吱呀一聲,幾根蒼白的指骨搭在屏障邊緣,将其推開了小半。
一張窄長小臉自屏障後轉出,有着與她胞弟公子宣極為相似的,豐潤雙唇和精細下颚。
隻是相較于姜宣,對方眉宇間卻帶着些英朗,即便此刻頰側淚迹未幹也掩不住孤注一擲的銳氣,看起來竟半點也不像是個江州蓄民了。
禾川不是爬出來的,他報以萬分決心一步一頓的,自那屏障後走了出來。
他的眼睛很亮,背也挺的筆直。
三戶津沒人讀過什麼書,可阿爹曾教給他做了錯事便要一力承擔的道理。
他此刻念及鄉裡,不敢去想規矩神罰,隻直視着掌控數十萬人命的主君,緊咬着槽牙行了大禮,接着便俯身跪了下去。
他匍匐于地,額頭緊緊貼着地面,每吐出一口氣便激起地上幾縷塵埃,輕得好像他身家性命。
他說:“君上所願小人必定全力而為,事成之後便坦然領死,隻求饒過在下父母弟妹,他們遠在千裡之外,此間諸事全不知曉,罪不至死。”
姜偃被這一番話攪的有些微意外,身形卻沒移動分毫,隻是垂首問道:“你怎知我有所願?半刻之前,不還一心求死?”
禾川聞言将頭又向下壓了壓,聲音也哽進了喉嚨裡,情急之下官話倒是變得流利起來:“君上已猜到小人來自江州……若真有殺意,方才……”
想到方才窘境他不禁又難為情的很,耳根都燒紅了一片。他閉了閉眼,自暴自棄說了下去。
“方才一劍賜死小人也便是了,又何必告知名諱。可見君上并不想在此時要了我的命。”
“說的不錯,然後呢?”姜偃聲音自頭頂上方傳來,似是心情好轉,語調也平緩了幾分。
“小人隻是微末之命,一無所用,君上卻要留下我,想必是有什麼非我不可的事要做。”禾川死死盯住地面,深吸了一口氣,将心底猜測和盤托出。
“既如此,小人全力以赴總比不情不願的要好。”
他蹙眉擡頭,繼而又飛快的叩首下去,力道之大将額頭處都撞得青紫一片。
“懇請君上,饒過我家人!”
姜偃沒有回話。片刻之間,禾川隻能聽聞她指骨叩擊在劍身上微微嗡鳴之聲,就在一腔強撐的孤勇即将耗盡時,終于又等到了下一個命令。
“你擡起頭來。”
禾川不折不扣照做。
視線倏然收窄前,他尚來得及完完整整看了一眼面前的君上。她确實十分好看,眉眼就如同站在家中茅屋頂上登高遠眺,望到那些隐隐約約的遠山。
籠着遠山的暮色一下子濃了。
“有八分相像。”
他正瞠目結舌什麼八分相像,便發覺自己面上罩住了半塊冰冷面具,他一驚之下連忙伸手去摸,摸到一手血痕,這才後知後覺此物應是屬于誰的。
姜偃自上而下俯視着他,面容在燭火映照下半明半暗,表情也被光暈塗抹的模糊不清。
“外面死于我手的,是我父君姜尚和幼弟姜宣。”
她沒有分神去關照禾川的反應,隻自顧說了下去。語聲平靜已極,無悲無喜的一派寡淡。
“此時已過夜半,待到平旦便會有侍官入殿來。那時群臣皆會大亂,意圖以弑父之罪動搖我儲君地位,我需你扮一日的公子宣,為我做個見證。”
禾川被這番要求震懾的不能言語,一時想她怎能下得去手盡殺自己親人,一時又想這等大事她怎可如此随随便便,找個下等蓄民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