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内最吸引人目光的便是正中那尊王座。
王座遠觀遍布銀白異閃,走近了看卻平滑如鏡、光可鑒人。
禾川到底還是少年心性,忍不住便一直盯着那處,錯不開目光。
當他發現自己又在走神時,卻已被一聲脆響拉回思緒,惶然擡頭便對上姜偃審視的目光。
禾川隻道自己又惹了麻煩,趕緊老老實實避開眼垂手肅立,剛巧看到對方卸下佩劍置于自己身側劍架之上,緊接着便轉過身去正顧群臣,連多一個眼神都懶得給他。
正當禾川暗暗罵自己不中用之時,群臣卻已俯首而拜,齊呼世子的聲音在這鬥拱正殿内引發隆隆回響,震的旁側劍架都微微抖動。
他心下一悚,好懸也要跪拜下去,隻能拼命把眼前黑壓壓的人頭想象成地裡頭成熟的菜瓜才勉強穩住身形。
方才在殿外隻覺天高地闊,再加上全副心神都在姜偃身上,暫且便忘卻了害怕,但此刻他位于上首,百官卻碼得整整齊齊站在下方,一擡眼便要和無數“上人”目光對視,随時會被拆穿的恐懼便蓦得壓下,脊梁骨上冷汗秘密滲出來,不及多時竟已濕了一片。
“世子恕罪,微臣尚有疑惑。”
禾川兩眼發直,神色恍惚的盯着正前,一根高高瘦瘦的“青瓜”便出列來找事了。
姜偃颔首,倒未曾坐于那王座之上,仍是站的筆直,似乎停頓了數息方才開口:“宮孫禦使但講無妨。”
監禦使乃是三城執法的刑官,更兼有專報皇城廷尉府之權,她心知這一關如何也繞不過去。
宮孫陵在此位年頭也不短,早便見慣了宦海沉浮,此刻見姜偃鎮定,倒也好顔色地繞着彎問詢了幾句。
“臣等方才聞弦歌而知雅意,已省得昨夜之事緣由,隻是後殿死者三十有八,幾無活口存留,莫非這些侍衛仆從亦參與了國君‘大計’?”
禾川正自忖度這宮孫青瓜所言“大計”,應當便是指姜偃父親謀逆一事,正想着姜偃會如何回話,便不妨聽她點到了自己。
“那些人并非死于我手,而是我父為滅口而戮。其時宣亦在後殿,可做個人證。”
即便是神思緊繃六神無主,禾川也不禁在此時被姜偃的高明所驚。細細回想昨夜,假山前那些人的确不是姜偃動的手,而是死于她父親劍下。他本以為姜偃要他假扮公子宣是要編些天衣無縫的謊話,不曾想竟隻需他說出親眼所見、親耳所聽。
這禾川是會的,甚至極為拿手。
三戶津蓄民不讀書,自然也沒多少娛樂,日裡快活的方式便是東村傳西村的流言,南邊編北邊的故事。誰家小姨子和姐夫睡了、誰家狗咬了誰家雞,都能具體到寬衣解帶的時辰,細緻到雞毛飛在了哪裡。
他心下大定,繪聲繪色地将昨夜所見講了一遍,連國君揮劍的姿勢都清晰明确,隻隐去了自己抱樹藏匿等諸多内容,再添油加醋将姜偃行事做派加了幾分在自己身上,言語謹慎用詞準确,活脫脫刻畫了一個突逢巨變卻強自鎮定的小公子形象。
公子宣早年因容貌損傷幾乎隐于人前,此刻卻迫于無奈出來抛頭露面,禾川恰到好處的僵硬身形和不太流暢的官話反倒增加了幾分可信之處,他言語過後,隻見衆臣紛紛垂首。
驗屍太醫聽罷,倒是按捺不住自行出列,聲稱公子宣所講殺傷細節與傷口位置、劍深幾分幾能對應,絕無作僞之理。
群臣更是捶胸頓足,撫掌長歎,仿佛弄出這滅門之變的不是王君,而是自己親爹。
姜偃站在王座之前一言不發,目光始終是冷的。
她靜待諸臣漸漸靜下來,方才負手道:“至于我父為何要行滅口之事,隻因他暗處圖謀被我撞破,我二人便激烈的争吵了一番,後殿宮人皆有可能聽聞。”
她頓了頓,将目光轉向聶至章及他侄孫聶喬便不動了。
“如諸位不信,可傳聶大人所轄近衛問話,弄個清楚明白。”
聶至章略略擡起花白頭顱,依舊是不緊不慢,進退有度的模樣。他持笏行禮,随即便着聶喬傳喚那四人進殿。
隻消片刻,便有幾位近衛棄劍着襪入殿,匍匐于地。
聶喬沉聲道:“爾等昨日聽到了後殿動靜?”
幾名近衛整齊劃一的回了個是字。
聶至章看似每道皺紋都書寫着持正不阿幾個大字,此刻卻以二指捏住廣袖袖口,與姜偃短暫的交換了一個眼神。
那手勢乃是收斂之意,後者一見便心内明了,便不再張口,任由老師施為。
“可曾聽得主君與世子争吵?所為何事?”聶喬繼續問道。
為首的是個小官,聽得近衛長問話便叩首恭敬答:
“日入之時,我等幾人送運祭品禮單至于後殿附近,聞得王君與世子争論。”他遲疑片刻,略擡眼看到姜偃靴尖,立刻又俯首續了下去,“隔着廊庑聽不分明,隻隐約聞得世子質問王君這樣做是否值得,王君答前無歸途,然九死其猶未悔。”
他停于此處。
殿内寂靜無比,仿佛所有朝臣都在屏息等待接下來那句話,就連吞咽涎水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那近衛忽的以頭搶地,發出重重一聲響。
“王君還說這天下已至末路,正是求變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