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偃穿行于冷鐵組成的壁壘中,禾川小心翼翼跟她踱過去。
他這身朝服袖擺寬大繁複,好不容易才尋個不會被剮蹭的空隙站定,也是好巧不巧的目光正對着架上的一副烏金連環節上。
那連環節與禾川在家鄉看到的趕牛鞭有幾分相似,隻不過分成數節被金屬環依次連接在一起,中段數節鱗次栉比生着許多倒刺,節尾部分中粗而尾尖鋒利,僅憑外觀就讓人不由自主感覺到了刺痛與恐懼。
姜偃有心要給他些教訓,見狀冷聲開口:
“那是九節連環,抽在人身上力道輕些那人的骨頭就不會碎,隻會扯掉一塊皮肉,若是打得準,還能瞧見皮肉底下整條的血管随着叫聲一起跳。”
禾川一時沒明白血管說的是什麼,但是這種描述讓他想起被扯着耳朵扒皮的兔子,于是雞皮疙瘩先一步冒出來,再之後才是心中的驚懼,看樣子險些又要哭了。
姜偃沒有打算放過他,接着道:“就是血會濺得到處都是,太髒,我不喜歡。”
她走近來取下牆上的一把短刃,手指拂過上面古樸的紋路,禾川目光不由自主随着她指尖遊走。
這把短刃與他見過的所有武器都不同,一側寬厚帶有溝槽,另一側則是肉眼可辨的鋒利鋸齒,禾川把目光從短刀上撕下來,又不知道該看哪裡,隻好低頭研究自己腰上的祥雲結。
于是那柄刀也挪到祥雲結上,刀尖撥弄系帶的穗子,毛絨絨的織物就那麼破碎地飄落下來:
“這把刀若是紮入人的胸口,再輕輕轉上半圈,人的血就會順着凹槽流出來,不會很痛,你隻會慢慢覺得很冷,也不用試圖堵上傷口,因為越動血流得越快,倒不如省着力氣想些開心的事情,往生路上也不會那麼悲涼。”
禾川想反駁都往生了還顧得上悲不悲涼,一擡頭眼淚卻是先掉下來了。
他身量雖高,骨架卻比同齡人纖細,整個人被朝服重重裹住,配上一雙噙着淚的漂亮眼睛,倒真顯得有幾分可憐了:“君上要用這個殺我嗎?”
“你若不喜歡,也可挑個别的。”
他哪個都不喜歡,可他不敢說,隻能自己把眼淚擦了不做聲。
許是這幅乖順樣子取悅了姜偃,那柄兇器把禾川的衣帶穗子劃拉成秃毛繩結後就收了起來,轉而拎着他又走進内裡的一處暗室,将他放置在裡面的矮凳上。
這凳子擺放得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四尺開外空蕩蕩一片也不知道原先擺來幹嘛用的,不過這會兒的作用倒是很明确,因為禾川剛坐好就被姜偃用繩子捆住了。
說是坐也不确切,因為禾川的雙手雙腳皆與凳子貼的嚴絲合縫,下巴抵在凳面上,非要說是坐的話,大抵是手腳并用抱着矮凳坐在地上,挺憨态可掬的毛熊抱着野蜂窩掏蜜漿的姿勢。
可是禾川并沒有蜂蜜可掏,隻能巴巴看着姜偃點燃了桌幾旁邊的炭火,擺弄了一會兒桌上的零件和卷宗,等那炭盆火頭轉暗,又翻出一塊肉幹放在炭火上炙烤。
禾川瞬間緊張起來。
這裡雖是個暗室,但構造極為精妙,兩扇自外向内開合的窗子哪怕在外頭被枝葉掩映不易察覺,室内的人卻能輕易瞧見外頭的天色。
他們這一日過得極長,這時才想起早已過了兩次飯點,禾川被一件又一件的事情追着趕着忘記未曾進食這件事情,但到底是十多年分毫不差養成的習慣,熄燈後不可生火造飯否則天神責罰這個認知已然是深入骨髓。
随着肉幹上的油脂被炭火激發出香氣,恐懼裹挾着饑餓山一般壓倒了他,他心如擂鼓險些跳出腔子,又怕自己心跳的動靜驚動長得巨大翅膀的夜巡遊招來神罰,隻能一面強壓着恐懼一面偷偷望向窗外。
樹影重重,月朗星稀,安靜得半點風聲也無,也沒有傳聞中會站在窗外冷冷盯着你的夜遊巡。
可他還是緊張,那種刀懸于頸上将落未落的恐懼。
禾川怕神罰,也怕神罰降于姜偃身上,這種恐懼甚至要蓋過姜偃本身對自己帶來的威脅,他不敢出聲,隻得像隻警覺的幼狼盯緊了那扇窗,思尋着萬一,萬一有什麼神罰降至,他又該如何應對。
禾川的腦子從未這般糾結過,恍然不覺姜偃已經将一碟烤香切片的肉幹擺在眼前凳上,香味瞬間充斥鼻端,姜偃正在找角度怎麼讓他吃進嘴裡,卻聽到對方開口:“君上此時生火造飯,不怕神罰嗎?”
姜偃用短刃撥弄肉片的手頓了一下,禾川語氣帶着顫音顯然是怕得很了,想起六州的時辰表還有自家突遭的變故,姜偃忽得生出一股怨氣:“神罰?我受的神罰還不夠嗎。”
是了,比起未曾見過真身的夜巡遊,世間還會有比手刃血親更殘酷的懲罰嗎。
禾川不知道各中緣由,但是姜偃說過自己有苦衷,那便相信她有苦衷,他以己度人,忽然覺得上人們每個都還活得不如自己終日為吃食奔波的鄉人親族,于是怕便少了一分,憐又多了一分,但他敏銳的知曉姜偃不需要任何人施加憐憫,于是思索再三,終于小心翼翼地說:
“那君上先把燭火熄了好不好。”
他天真的以為夜巡遊也要提燈照亮,便想着滅了燭火,好歹還能把人藏一藏。
姜偃哪曉得禾川腦殼裡這繞出八百裡的思路,她要憂心的事情太多了,樁樁件件都能壓垮她不甚寬厚的肩膀,加上本也不怎麼餓,見禾川不吃也不勉強,回身熄了炭盆徑自躺倒一旁的軟塌上去了。
她身心俱疲,幾乎是沾上床榻的一瞬便進入了淺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