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死了嗎,一個人好好的,說沒就沒了,見不到了。”
他自打進了鴻山城,目睹過太多死亡,被殺的、自殺的,那些死亡都伴着鮮血和說不出的悲憤,可是司漕的死,給他帶來更多的感受卻是突然,他這麼問姜偃,後者忽然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片刻後才道:“無因無果地走,何嘗不是大幸。”
不知是不是錯覺,禾川從姜偃語氣裡讀出了幾分寥落,但是這寥落也輕得很,不等禾川想辦法接話,後者又道:我還有些事要處理,你在此處等我。”
言罷徑自出門走遠了,仿佛笃定禾川絕不會再偷逃,這邊禾川瞧着她離開的方向,呆了會兒,竟也保持被丢過來的姿勢沒有動,不知在想什麼。
許久之後他才把視線挪到姜偃方才擺弄過的桌案上,一角擱着個小琉璃瓶,裡面正是他從三戶津帶來的灰斑豆蟲,瓶子裡居然還有一小塊與自己方才吃過的顔色式樣都相似的甜糕,想來是姜偃怕蟲子餓死特意喂給它的。
禾川再次無語,轉念又覺得姜偃不似外表那麼冷漠兇戾,反而莫名有些可愛,隻不過這念頭隻在腦子裡過了一瞬就被禾川自我驅逐了,鴻山的上人,又是黎國的儲君,他怎麼可以用可愛來形容她呢。
琉璃瓶裡的蟲子頂着大腦袋在甜糕上蠕動一會兒,慢慢貼在瓶壁上立起身跟禾川來了個臉對臉。
禾川瞧着有趣,正想隔着瓶子去敲它腦袋,哪知原本灰撲撲豆蟲頭上突然閃出亮光。
初時不過一線,逐漸擴散開來,顔色也由淺轉深變成一團火紅的光球,然而那光給人的感覺極寒,琉璃瓶似乎承受不住驟降的溫度,發出令人牙酸的崩裂之聲。
就在禾川害怕瓶身碎裂之際,這迫人的火紅冷光又慢慢轉為比夕陽稍暗的紅,那琉璃瓶也堪堪撐住了并未碎裂,隻留下數道極細的裂紋蔓延在瓶身之上,禾川這才強忍着眼睛酸澀看清瓶内的狀況。
灰撲撲的蟲皮此刻攤在瓶底,另有一隻比蟲皮大出數倍,且生有雙翼的赤紅飛蛾蜷于瓶内,細長柔軟的嘴巴正在周身四處探查,等觸碰到那小塊甜糕時,竟是瞬間便吸食了大半。
禾川驚訝地睜圓了眼。
這确實是種從未見聞的妖蛾,若是數量擴散開來,怕是三戶津乃至整個江州的田地,都會遭到滅頂之災。
念及此處禾川不敢怠慢,又尋到個布袋将飛蛾連瓶帶蛾裹嚴實了,确保不會跑出來才抱懷裡躺回榻上合眼準備小憩。他這些日自仿佛走完了幾輩子,又累得很,沒多久便陷入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一時是三戶津望不到盡頭的麥浪和河灘上酬神的大典,鼓樂齊鳴間,幾十個衣着統一的祀童站在高台上吟唱,他努力去尋找台上的妹妹,可妹妹卻突然不見了;
一時是鴻山浸在陰雨綠蔭裡的鬥拱屋檐,暗紅色的雨滴延綿着滴落,浸透斜露出來的半角天空,看不清臉的上人們跪坐雨中,不聲不響;
一時又變成車馬吱壓壓小跑在官道上,大朵大朵的白雲接連到天的盡頭望不到邊,一半是萬裡晴空,一半是電閃雷鳴,他一時溫暖一時寒冷,冷不丁又瞧見路邊開滿姜偃衣襟上别着的花,也如天氣般一半盎然一半凄惶。
他待要看仔細些,卻怎麼也直不起身,隻能眼睜睜瞧着遠處一團赤紅的風漫過來,所過之處覆過天地,卷過花叢,花瓣碎冰一樣撒了滿地,影綽綽映着天與地,似乎是連帶天地一起都跟着碎了。
禾川懼極,扯着身子想要避讓卷過來的赤風,掙紮間手不知道磕碰到何處隻覺得一股劇痛直鑽心底,一瞬間猩紅退卻,散落的天地也歸于沉寂,待到他從如雷的心跳中緩過神來,才發覺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不遠處姜偃正托着團東西走近,見他醒了,便直接遞于他手上:“将衣服換了,我有事要與你交待。”
她有事要交待,禾川也有事要禀明,當即将藏于懷中的飛蛾罐兒拿出來,一邊換衣服一邊把晚間毛蟲蛻變的異象說了,姜偃兀自拿着琉璃罐看裡面的飛蛾。
這東西蛻變之後格外明豔好看,她此時不覺得惡心懼怕,便有心瞧仔細些,聽禾川講完前因後果便打算着人去下屬郡縣再做詳察,擡眼看到禾川已經換完衣衫正把面具往臉上扣。
室内沒有鏡子,腦後的綁帶似有些歪,姜偃下意識拍拍禾川系帶的手示意他低頭方便自己幫手。
後者比她高出些許,當即乖覺地低頭矮身任由姜偃雙手自耳側穿過,将綁帶端端正正系好,姜偃綁得專注,他也不敢大聲驚擾她,隻低頭輕聲問:“君上要同我交待什麼?”
“你随我入朝面聖,自是告訴你一些朝廷的事情。”面具已經戴好,姜偃看着禾川弧度清隽的鼻梁下巴,他那下半張臉與姜宣确實很相像。
語氣蓦得低落,“我尚無天子加封,出了這扇門,不可再稱君上,叫世子。”
“世子。”
禾川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