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司命上君身受神谕,滅除妖物,撫救蒼生,更傳授祖皇帝裕國足民之法,而後有大啟五百年盛世。
至于其所學秘術,曆來隻有曆任司命代代相傳,由此,大荒司與大司命便早就成了獨立于三公九卿,地位超然的存在,不僅是一國軍政外交政策的實際制定者,更掌握着可以上達天聽的詭谲神力。
如今國君新喪,即便是皇家宗族,亦不敢敢撄其鋒芒。
而今日堂上的皇室宗親,一位乃是小天子嫡叔,身兼萊國主君的東杏王符重;一位乃天子舅父,當朝大司馬紀驚帆;還有一位便是正立于朝前直言的九卿之首,宗□□東郭嬰。
前兩位身份所限不好直言,後者卻是執掌皇室事務的府君,加之年歲資曆皆長,言語間頗為無所禁忌。
見大司命不語,小天子便隻能開口:“父皇之事,朕也很是憂心。隻是事發突然,還是先辦好喪儀為大。至于停靈之事……”
小天子看向身側的大司命:“還請仲父費心。”
這聲“仲父”一出口,朝臣之中領頭幾位都匆匆交換過目光。隻有少淑尤答了聲是,接着将目光轉回了下首跪坐着的二人身上。
“喪儀冠禮之事,還請奉常寺盡快拿出個章程。至于先帝崩殂之事,有勞廷尉向宗正解釋。”
他并未起身,僅是微微颔首,奉常寺卿後庸與廷尉崔良夫便左右出列,行大禮稱諾。
禾川隻覺“廷尉”這說法甚是熟悉,想了半晌才記起雷宗樓提及過他與這老者早便對峙過一輪,隻是他看來沉穩文弱,面龐白皙,怎麼也不像是能跟人當衆撕扯的刑官,恐怕隻有被罵的份兒。
他一面替廷尉提心吊膽,一面又走神走回到了大司命身上,隻覺其人與姜偃所言不盡相同。雖是高高在上,然舉止寬和似水、正直端方,很難想象他冷笑樣子。
那廂崔良夫已經禮數周全地對着東郭嬰躬身,不卑不亢道:“臣早在廷尉府便向大人解釋多次,先帝之事若是謀害,手法實在過于高明,太廟内已查過多次,除先帝本人足迹外,無一星半點他人留痕,便是連個引燃之物都找不到。”
他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不說查的出、也不說查不出,隻陳述了現實。
東郭嬰冷笑一聲,顯然是不買賬,一雙鷹目自廷尉頭頂掃過一圈,餘光卻瞥向了上首。
“沒有引燃之物,便不能是巫蠱咒法?”
他倚仗自己身份,隻重重将拐杖向地面一砸,索性也不再避諱,直視着小天子嘶聲道:
“陛下!我的陛下!神明在上,國祚危矣!”
“先帝驟崩,你就尊稱此人為仲父,可萬萬不要忘了你是君,他是臣!”
這下,位次靠前的三公九卿幾乎都擡起了頭,而其後近百輔臣卻将頭低得更深,誰也不想淌進這渾水中去。
東郭嬰似已全然不顧自己在朝上掀起了多大風浪,隻用力得胡須都在顫抖。
“臣老邁了,可尚未昏聩,總也得說些實話。”
“殿外銅鼎尤在啊。諸公尚不知自己立于危牆之下!鹽政一事,與司命意見相左之人,如今還有幾位尚存?神罰之術曆來是大荒司不傳之秘,司命與先帝存下龃龉,事後究竟如何作為,亦未敢知!”
這話說的太過直白,簡直就是直指大司命就是加害先天子的兇手,亦把禾川活了十數年所有認知翻了個個兒。
他從來隻知皇帝乃上神選中的天下共主,卻不知“上人們”作為神的臣民,竟也可以這般指摘天神在人間的話事人。
而被指摘的大司命指尖撫弄着手杖,神态中卻無一星半點動怒之意。
“既然大荒司曆任司命有通神引蠱之能,吾又是狹隘倨傲之輩,半分不得容人,府君此刻卻能如斯矍铄地大放厥詞。”
說到此處,他低垂的眸子倏然揚起,隻專注看着東郭嬰,茶色瞳孔中映出這殿内諸公噤若寒瑩的身影,不知是有心抑或無意,那洞若觀火的視線在群臣之間遊移了一瞬。
“忝居高位,然才不能配。”他極輕的眨了眨眼,一個半成型的笑容便凝固在唇邊,“這般想來,确實愧對上神,有傷國祚,府君所言極是。”
言辭自省中倒有幾分東郭寺卿若不在衆目睽睽之下當庭死一死,便對不起他口中指摘的危牆禍國巫蠱亂政的意思了。
東郭嬰活到這把年紀,焉能不知他這陰陽怪氣的言下之意,再看看故作鎮定卻緊靠少淑尤的小天子,深知哪怕自己即刻撞死在這兒,也不過落得個有“死”無“谏”的下場。
一時騎虎難下,忍得滿目通紅,隻忿忿不平立于階前,活像一具不讨人喜歡的禮法碑。
百官更是無人敢言,才不配位究竟說的是誰?大司命曆來靜水流深、恩威難測,寥寥數語便激的宗□□一衆官吏汗出如漿、心下惴惴,隻盼東郭嬰給彼此留個台階才好。
小天子符越今年虛歲也不過五齡,一個是仲父,一個是宗親,竟不知如何是好,隻往椅背裡縮了縮,這下連看少淑尤一眼也不敢了。
卻正在此時,殿中忽聞一聲輕笑。
“舅公稍安,皇兄大行,身後事還要依靠舅公勞心,若您再有個好歹,豈不是讓旁人看笑話。”
聲音清潤得很,說出的話則讓人不那麼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