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川循聲看過去,認出此人正是先前留心的那位錦衣青年,他位列群臣之首,又稱先帝為皇兄,那便隻能是東杏王符重了,大啟另兩位諸侯皆是異姓王,北境的岐蒼王尚未到場,那他口中的旁人不是别人,正是黎國的姜氏姐弟。
一時間無數眼光落在二人身上,空氣靜了靜,百官卻忽然找到勸解的繩頭般,除了最開始那個将自己憋得面紅耳赤的将作大匠,餘人紛紛做起和事佬,給東郭嬰搭起台階來。
東郭嬰便也就着衆臣鋪好的階梯,向大司命拱了拱手,順坡下了。
先帝死因何為,遺骨何歸,因着有“旁人”在場,便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姜偃倒似沒看到他人眼光般,身姿依舊像是端莊的鶴,微微垂着眸,渾不管這戲台子般的朝堂,禾川受她影響,從未涉足過廟堂的鄉野小子,竟也從中讀出了幾分荒誕滋味來。
此事已然議不得,岐蒼王不在,别的事也不好此時提,這第一天的大朝,便虎頭蛇尾地散了。
朝上竟沒人提姜氏弑父之事,禾川回到驿館後都還覺得不真實,白白做了許久準備,半分都沒用上,反而看了一出天家的鬧劇,使得他對大司命的敬畏感都被沖散了些許。
說到鬧劇,不由得想起輕飄飄将其定性為家事的東杏王。
“今日喊那宗正舅父的人,便是東杏王符重嗎?”
這人的生平其實小冊裡有記載,冊中說他好華服、好茗茶美酒,亦好駿馬美人,又被先帝無端偏愛,年紀輕輕便将偌大的萊國交于他,此人手裡攥着大啟的錢袋子,分明是一纨绔模樣,今日一見卻并非如此。
禾川這麼想,便也這麼問了:“東杏王既是一方諸侯,雖說是皇親,但為何百官也這般聽他的話呢?就連大司命似乎也不想駁他臉面。”
“因為他有錢啊。”姜偃回。
“啊?”禾川震驚了,姜偃坐擁玉石築就的鴻山城,在他眼裡已是無上的富貴,而富貴的姜偃居然說東杏王有錢。
“很奇怪麼?”姜偃看了他一眼,“我們黎國雖大,但是種地做木工怎能跟萊國的海貿漕運相比,他捏着大啟的錢袋子,不就是捏着百官的飯碗麼。”
“可是……”禾川踟蹰道,“可是這些不都要大荒司下了定額,然後再盡數收歸大荒司統一調配嗎?”
“想收,那也要有的收才行,完得成叫定額,完不成那還算什麼定額收歸。”姜偃看他,“你是不是想說,他完不成就換個人來做東杏王,可是東海那些大船曆來便是符家人的,豈是換個人那麼簡單。”
禾川似懂非懂,正想再追問,忽覺心中一悸,起初以為自己是出現了幻覺,而那震動卻似悶雷一陣接一陣地襲來,有着極為整齊的節奏,他忙伏地而聽,嘴上還不忘告訴姜偃:“城外好像來了很多很多人。”
姜偃其實比禾川還要更早聽到動靜,隻是他們驿館距離城門頗遠,後者又不習武練功,以為他聽不到這些,沒想到禾川的五感居然相當敏銳,甚至能聽出是很多人同時行動的聲響。
于是回答中也摻了些贊賞之意:“應是岐蒼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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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八月,天地間卻仿佛下了一場大雪。數千軍士屯于城門之外,彼此之間均是一丈之隙,整齊的仿佛用尺子丈量過一般。
他們無一不身加重甲重孝,胯下駿馬亦盡數白色,手中兵戈在月色之下閃着寒芒。
人馬皆靜,隻聞烈烈風聲。
這一支勁旅最前端,馬背上也有一人。
他有一張棱角分明、複又加諸了苦寒黃沙磨砺的面孔。此人單手持缰,另一隻手橫握一把寬背陌刀,刀刃被他一身麻衣映的霜雪般明亮。
城門洞開,另有一身形修長、肩寬背直的儒衣男子立于城門之下,雖未着兵甲,眉宇間卻有英武之氣,他背後便是黑衣黑甲的皇城禁軍,與那城外的重騎兵兩廂對峙,雙方皆是肅容如千仞城牆,氣勢如烈野之火,徑自巋然屹立。
直到小天子的身影出現在城樓之上,那馬上之人才終于動了。
他翻身而下,陌刀锵然戳入地面,竟激起一片碎石塵煙。
他朗聲而喝,聲音穿透了上空暮霭雲層。
“北境鐵甲軍總都統,太公厲。”他掌心撫刃,以熱血酹地。
“攜我雒戎三千将士,代百萬甲兵、八十六郡廿四城,恭送先天子大行!”
三千軍士随之翻身而下,白色風氅伴着他們下馬動作迎風鼓起,便似将那積雪封疆、長風萬裡的無垠北境盡數搬至了太和城。
将士們整齊劃一的割破臂膀,灑血于地,便如雪原上殺伐之聲又起。
他們亦同聲大喝——
“北境鐵甲軍,恭送我大啟先天子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