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再次肅靜下來,已是诏書宣畢。
衆人山呼萬歲,繼而退列于兩旁,卻唯有東郭嬰依舊叩首于地,不肯起身。
他便像是棵半朽枯木,雖已無甚蓬勃之力,根系卻深埋厚土之下,牽連着皇室宗族錯綜複雜的虬結枝蔓,當真辱也辱不得,動也動不得。
接聞诏書後這番作為,便是明知一己之力無法撼動司命之威,硬要逼着在場各司給個态度,衆臣萬未想局面竟會演變至此,隻覺棘手的很。
“看來今日再沒個說法,宗伯是不肯罷休了。天子年幼,諸位愛卿相為匡弼,便是這般聾啞着輔政,倒也新奇有趣。”
禾川鼻端一陣香風襲來,接着便聽到鈴佩相擊之聲,甚是動聽,他不自覺擡眼去看,隻見說話之人是昨日搭橋渡人的符重,隻是言語間竟與昨日态度截然不同。
他今日的衣衫上滿繡暗金夔龍紋,頭戴束發金冠,腰間墨色玉帶上墜着個精巧絕倫的镂空九連環金鈴,襯得整個人高貴風流至極。
“本王居東杏日久,竟也變成了井底之蛙。”他語調中都帶着些緩慢的優雅,眸光内含的一雙鳳眼沒有盛下朝堂諸卿,隻仔細打量自己手上玉韘,徐徐道,“莫非海晏河清,國家少有苦戰,高床軟枕睡得衆卿太過舒服,無一骨節矣?”
萊城王都東杏如同璀璨奪目的一顆明珠懸于大啟東海之濱,其主東杏王符重,便是這顆東珠流光溢彩的首要因素。
符家近三代天子皆為雄猜多忌之主,崩逝的先天子符圖做太子時吃了不少親爹給的苦楚。
父帝雖于他恩威難測陰晴不定,卻對幺子符越疼愛有加,若在其他王侯之家少不得釀成兄弟阋牆的慘事,偏偏符重自幼與太子甚為親厚,讀書吃飯睡覺都寸步不離,明裡暗裡不知替對方擋過多少次明槍暗箭。
先天子熬到登基,首要之事便是為幺弟封王,更将萊國這座大啟的金庫交予他。
符越人品才德亦是超逸絕倫,二十出頭的年紀,便将政務商道治理得井井有條,其後主理鹽政改革,更是補上了國庫虧空的大窟窿。
東杏王這一番話看似輕描淡寫,卻瞬間激起千層浪。原本還在互相以眼風相峙的大司馬紀驚帆與北境王太公厲幾乎同時出列向前,卻皆在開口前被另一人搶了先。
那人身着三公服飾的流紫黑底官袍,緩步上前矮身一禮。
禾川正在想這背影看來雖挺拔,卻也太過瘦弱了一些,那人便側轉過身。位置拿捏的極好,堪堪将大司命、東郭嬰與符越擺在同等的角度,不偏不倚。
“查案不力,主憂臣辱。”
“司空辛格非,向諸公告罪。”
禾川這才看清她的樣貌。一個略微上了些年紀的女人,不施粉黛卻清癯剛正,令人一望之下便想要交托信任。
“司空言過了。”
少淑尤石像般的面容在燭光下投射出神秘的陰影,語氣依然淡淡的,依舊是他那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的莊嚴。
“臣掌監察之職十數載,執法記言皆以持中守正、不私不頗為繩墨,先天子一事,懇請三位大人聽我一言。”
辛格非再施一禮,四平八穩道,“叩問刑名,以有行、有實為首。罪愆加于天子,更要有案可稽。若抟空捕影、風聞錄事,不僅贻笑于天下,更是不敬于先皇。”
說罷,她便伏于符越面前,一字一句鄭重其事:“辛某愧領三公,必将夙夜不怠,以求真相;不使律法為黨同伐異所用,維我大啟綱常萬古。”
群臣一凜,若說東郭嬰是借題發揮,符重是投石問路,大司空此為便是敲山震虎了。
姜偃雖亦身處漩渦之中,此時也不禁心生欽佩膺服之意,敢在這形勢下不屈服、不媚上,堅守原則主持公正的,也隻有這位素有“孤臣”之名的大司空。
鲠骨卓然,無欲則剛。
符重碰了個硬釘子卻似并不在意,目光反倒柔和了些:“孤因皇兄之死悲痛已極,不免大失方寸,一時妄言确有過分之處,司空萬勿介懷。”
他屈身去扶辛格非小臂,言語竟是比目光還要溫軟幾分。紀驚帆見此情景也隻能将原本快要沖口而出的言語咽回腹中,握了握拳上前附議。
隻是有人憋的住便有人不能,就在衆人以為這場鬧劇便要止于司空之時,太公厲竟悍然一跪。
他歃血城外時便如雪夜之中的狼王,如今單膝而下,更似在舔舐皮毛深處的腐肉凍瘡。
“我北境鐵甲終年戍守大啟門戶,雒戎之民,士族亡有半數,晉匡兩州,男丁十存其一。臣今日入朝,亦是企陛下體恤将士泯軀為國、身負幹戈之苦,增撥軍需,激賞軍功。”
近些年來,鄰國東林日漸強盛,屢屢犯邊,兼之有炮火重騎之利,鐵甲軍處境日益艱難。而北境軍資軍糧不增反降,個中憤懑便在東杏王那語焉不詳的半句話中盡數湧至齒間,便是嚼碎了也在舌底留下散不去的血氣 。
他望向右首符越與東郭嬰,目色赤紅,狠戾道:“坐談謀權者,何來顔面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