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盼大司命是一方能夠暫栖的屋檐,而非一場寒過一場的秋雨。
其後朝議諸事盡瑣碎不堪,大抵是些典儀、選任、法制方面革新除弊之舉。
先天子符圖執掌國玺十數年間,政行謹慎,法理極嚴,常使一衆年輕的王公士族喟歎生不逢時,才志難抒。如今總算立了新君,一個個都精神抖擻的隻待大展抱負,洋洋灑灑說上許久。
小天子到底是個孩子,早便困的哈欠連天。少淑尤倒似極有耐心,隻是将大部分奏疏記下卻并不表态,但說待三公讨論過後再做決策。
言及“三公”,實則大司徒缺位日久,重選一事竟無人敢于在此提及,衆人也便當他這說法不過托辭而已。
卻在鴻胪司卿臧懷遠持笏出列時,一潭死水般的局面被驟然打破。
他常年出使東林與西域各國,與番邦胡人這些取生肉而啖、居馬背為家的部族糾纏過多,早就磨平了一身文人傲骨,韬光斂迹的本事一流,隻蹙眉平平道:“臣無意而知,諾羌凫鷹部皇子須蔔郎不日前已暗中離我國境,向西北而去。”
少淑尤不動聲色的将問題抛了回去:“卿意如何?”
臧懷遠原以為大荒司鑄成大錯,大司命必然會解釋一二,回護三分,卻沒想到對方竟是這般回應,也隻能直言。
“臣以為不妥。”他念及眼前這位的臉面,思慮之下還是盡量圓滑措辭。
“臣想司命放任大荒司縱他自去,必是另有所慮。可……”
他抱拳續道,“須蔔郎在我大啟境内做間多年,恐怕早便對我國情了如指掌,兼之學習中原之文字禮儀,多有所得。
西域三十六邦連年沖突,隻因無聖主明君,可行一統之治。諾羌本就強于征伐,如今兼有我大啟内政之學,全西域于一國并非不可為。俟其壯大,誠如養虎贻患,再出一強國與東林并立,我大啟将于北境東西兩面腹背受敵!此其一。”
臧懷遠慷慨激昂一番下來,隻覺口幹舌燥,見大司命依舊沉默不語,心下也不禁開始有了幾分焦急。
“其二此子乃諾羌、枯松、犬戎等國聯盟核心領主,若羁他于我境内,來日西域聯軍來攻,我尚有籌碼可作要挾,不至完全受制于人啊,大司命!”
少淑尤蹙眉半晌,待他說完才開口:“可還有其三?”
臧懷遠以為自己如此在情在理直言而谏,定能打動大司命将須蔔郎追回羁押,萬未想到對方至此依然沉靜似水,不動如山,不禁也有些懵了。
他恍然答,并無其三。
“如此甚好。”少淑尤點點頭,“否則我便要罵你三遍。”
臧懷遠呆立當場。
少淑尤卻不再看他,一聲懷遠歎息似得自唇間流出,他閉了閉眼:
“你也是本座親手調教出來的門生,如今進言卻令我失望至極。既主掌邦交諸事,你應知因時用勢、以勢借力的道理。更應知揣人為小利,度國為大義。”
臧懷遠不敢答話,卻忽于電光石火之間摸到些關竅。
“你此言其一是少謀。”大司命原本态度一直淡泊,此刻蓦地開口駁斥下臣,語氣中竟隐帶了些铿锵之意,“須知東林如猛虎陳于我城隅,何不養狼俟其畔?狼虎相争,我何危矣?”
臧懷遠心念電轉,想到須蔔郎困守中原多年,兼之在大荒司看顧之中,隻怕早已心性有變,與西域抑或大啟之間何者更加親近,亦猶未可知。一念及此隻覺自己确是淺薄,不覺冷汗自額頭涔然而下。
少淑尤觀他局促情狀,也軟下些心腸,緩了聲音道:“其二是志短。”
他此刻教谏之下,愈發不似深不可測的權臣,而是身授君子之義的座師。
“閣下任鴻胪司正卿,所思所慮,乃是将兵戈止于疆域之外,而非國土之内。怎能作西域聯軍攻入我境之想?兵者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濟民為上,其次破軍。”
大司命振聾發聩一席話,竟讓臧懷遠恨不得找個罅隙鑽進去罷了,舉手擡袖踯躅數次,終究還是跪下行禮。
“學生謹受教。”
禾川半天都在恍神。他還沉浸在端莊如神、惜字如金的大司命一下子說了這麼多話的震驚中,旁側九卿之列便又有一人站了出來。
這人生就一張老成面孔,明明年紀不大,卻一臉苦相,仿佛人世間滄桑磨難都壓于他一身般,開口雖然恭謹,内容卻是石破天驚。
“臣市舶司晏尚率諸吏,請免三國國君自行納稅之權,自此全境稅賦之職,盡數收歸太和所有。”
除姜偃待罪之身外,另外兩國國君各自帶了主持國内事務的長史前來,市舶司卿這一舉可謂牽連甚廣,萊國和雒戎的官員當下便變了臉色。